安晨匆匆擦干身子，穿着刚才的浴袍冲出了浴室，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上，视线就在整个房间里打转，最后终于在墙角的一个小包包上停了下来。
一阵失望，她有些无力地瘫倒在有些冰冷的木质地板上。手机没在包包里，可能性有两种：第一，就是在他们把她抬上车的时候掉了下来；第二，就是被那些人给扣留了。相比第二种，她倒宁愿是掉了。
安晨下了楼，没有见到那位阿姨的影子，但餐桌上的食物还冒着热气，似是诱惑着她。而她确实也是禁不住诱惑，下一秒便飞奔过去。
“胃口是看着饭菜才有的，对着空气当然没胃口了！”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看来季冬轩说的话是对的，不然现在的她胃口怎么会这么好呢？
安静得出奇的屋子，连她自己的呼吸声都隐约可以听见，一个想法突然蹿入她的脑子里。
季冬轩小跑着上了楼，嘴角的笑意并未消失过。
脚刚踏进书房手机就响了，视线落在屏幕上许久，淡淡的笑意也终结在此刻。霞光穿越窗帘缝隙斜射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铃声响了，又停了，屏幕亮了，又暗了。
并未等铃声再次响起，季冬轩拿了件外套匆匆下楼，在车子发动之前拨通了一个号码，用的是蓝牙耳机，并不影响人开车。
只见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车速正一步一步往上提升，甚至能够很清晰地听出节奏。他微微蹙着的眉没有舒展，只是说话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冷峻：“我只给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后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
蓝牙耳机并未立即放下，他腾出一只手再次拨通了一个电话，并加大了油门。道路两侧的灯光不断闪过，几乎快要连成一片，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迅速向后倒退。
最终，这辆耀眼的新款奥迪在一处灯红酒绿的奢靡之地停了下来。
今晚这里双层的大厅都被人包了下来，季冬轩刚到，早已站在门口等候的人便主动对他点了点头，并领着他上了二楼。
相比室外，室内倒是温暖了许多，季冬轩随身携带的外套被人接了过去。他稍稍巡视了一下，几张圆桌边已经坐满人，早到的客人三三两两地高声谈笑，显然是没有注意到这位姗姗来迟的人，倒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男人迎着他走了过来。
“石老。”
那人在两个年轻男人的陪同下，迈着稳重的步子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脸上露出一抹深深的笑容，很是亲密熟稔，“季先生真是稀客，石某可是有点受宠若惊。”
“能在石老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实属不易。这样吧，季某以酒致敬，先祝石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话间已有人端酒过来，季冬轩一饮而尽，赢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多谢多谢。”
石老也喝了下去。
掌声再次响彻整间屋子。
这两人无疑成了全场的焦点，而站在他们周边的这些人只是陪衬。
石老挥手示意大伙儿安静，然后很郑重地说了些感谢大家捧场的话，并且还特意将季冬轩安排在了自己左手边的位置。在道上混久了的人都知道，聚餐或是庆祝的时候，能够坐在主人左边的人必定是很重要或者说是主人很在乎的人。如今石老这样的做法倒是引起了众人极大的好奇心，季冬轩时不时能感觉到从旁人眼里投过来的目光，隐秘的、探寻的、揣度的……
其间有很多人端着杯子过来向寿星敬酒，自然也不忘敬坐在寿星左侧的这位“嘉宾”。季冬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淡定从容地与敬酒的人客套着，深黑如墨的眸子在灯光下平静无波，淡淡的笑意挂在脸上。
没过十分钟，石老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结束了这场酒席，该散的人很识趣地走了，季冬轩被邀请到楼上的包间喝茶聊天。石老进来的时候手里提着几瓶酒，嘴上还不忘说着：“我在这里珍藏了几瓶好酒，一直没舍得喝，既然今天碰上这么个好日子，咱们爷俩好好尝尝。”
这包间布置得低调奢华，而且极为宽敞，季冬轩一进去就挑选了里边尺寸最大的长沙发，身子有些慵懒地倚靠着。方才还跟在石老身边的两个年轻人此时已悄然退去，只剩他们两人在里边。
“这酒怎么样？”石老跷起二郎腿，神情比方才在大厅里还要和蔼许多。
“不错，比之前来得有品位。”
石老听后先是笑了笑，而后才接着道：“看来我还真不是做有钱人的料！”
季冬轩弹了弹烟灰，“石老可真爱开玩笑，八成只是石老看不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也没人来催，所以谈笑风生到半夜也没见停下来。季冬轩的手机铃声乍然响起，这才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抱歉。”他对着石老说了声，站起身面朝着窗户按下了接听键。
站在窗前俯视，视线所能触及的一切都容易让人产生遐想，或是浩瀚星空下刻骨铭心的爱情，或是灯红酒绿下的奢华糜烂。对于这场游戏，失去主导地位乃玩家之大忌，季冬轩向来聪明，却没想到也会犯这样的错误。
商场上万事皆有可能，成王败寇，季冬轩在商场打拼这么些年，不会不懂这样一个道理，如今到了这般地步，怪只能怪当初把所有筹码都下在了感情这张牌上。
挂了电话，发现刚刚坐的那张长沙发上多了一个辣妹，身材很好，曲线玲珑，化着浓浓的妆，穿着半透明的睡衣，扑闪着一对假睫毛看着他。
只是一瞬，他便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大步朝着门口走去，任那个美女怎么叫也不回头。
“怎么，不满意？”石老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燃了一半有余的七星牌香烟，挑着眉问。他不理会，伸手从他嘴里将烟抽了出来，含在嘴里猛吸了一口，皱起眉，“怎么还抽这个？真难抽。”
此生独爱薄荷味，却唯独讨厌从七星牌香烟里出来的这种味道。
“看来那女人还真是把你给套牢了。”石老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了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我曾经以为我嫁给了他就可以把你给忘了，而他也能从此和我好好守护这个家。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日久生情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身上全然不管用……时间久了，想念反而会越多，想得越多就会记得越深，记得越深就更难忘记，等到自己发现的时候才明白除非时光倒退，不然这段潜藏的记忆将会伴随一生。相爱的人能够厮守一生那是一种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幸福，我们都没办法拥有，所以石墨你要记得，要让我们的儿子幸福！”
要让我们的儿子幸福！
他望着他的侧脸，“冬轩，如果她也爱你，那么，一切都还来得及……”
季冬轩忽然抬眸，视线缓缓落在眼前这位年过半旬的老人身上。记忆里的石墨不是这样的。额头上如数印着时光的年轮，眼角的皱纹也见证着岁月的沧桑，眼神再不如初见时那般清澈透明，头发虽然染成了黑色，可却依然遮挡不住时光留下的痕迹。面对这样一个老人，他突然发现自己下不了决心说恨。或许恨过，只不过是曾经。
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他，或许现在的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三岁以前，这个人不曾出现在他的生活和记忆当中，直到一次偶然，在妈妈的藏宝箱里见到了他的照片，背面还有两个字，不过他只认识一个石头的石字。妈妈笑着告诉他：“轩轩，这个叔叔叫做石墨，以后你见到他可以叫他石叔叔。”
当初懵懂天真的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永远记得三岁那年的夏季，他从幼儿园放学回到家，还没上楼就听见爸爸妈妈吵得正凶，书房里一片狼藉，妈妈脸色苍白、泪流满面地坐在地上不停地哭着，而他的爸爸，居然还对着妈妈大喊道：“滚！你给我滚，滚出季家，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还有你！把那个小杂种带走，别再让我看见你们了……”
他睁着很无辜的眼睛看着爸爸指着他的那只手，最后是妈妈把他抱了出去，他哭着哭着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还躺在妈妈的怀里，但是没有见着爸爸。妈妈告诉他，他们在火车上，他们正要回到真正属于他们的那个家。
家，对于一个只有三岁的孩子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要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
他们下了火车，站台处一个叔叔走到了他们的面前，是那张照片上的叔叔，他记得，所以还没等妈妈说话他就抢先叫了句：“石叔叔。”
从那以后的一个月里，他和妈妈就住在石叔叔的家里。
很久以后他才发现，原来生活越平淡就越让人感到安心和充实。
那一个来月的时间里，他发现妈妈突然之间变得很爱笑，特别是看到他跟石叔叔玩得开心的时候。然而这样的生活仅仅维持了一个月，妈妈就走了。石叔叔说妈妈去了一个很高很远的地方，叫做天堂。还叫他以后一定要听话，因为妈妈随时随地都在看着他。后来他才渐渐明白，妈妈是走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是在四岁那年才最终被爸爸带了回去，临走的时候石叔叔把妈妈的藏宝箱交给了他，并且交代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看，包括爸爸。
“轩轩，你一定要记得石叔叔的话，好好保管妈妈的东西，叔叔以后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一定会的！”
“知道了，石叔叔，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还有，我会等你回来的，石叔叔。”
这一等就是十年，当十年之后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石叔叔了。他有房子，有车子，还有一帮的兄弟，而且那些人还叫他大哥。
对于妈妈的死，他一直归咎于是爸爸的责任。然而真正开始对他产生恨意或许并不是那个时候，而是更早之前。因为从他有记忆以来，爸爸对妈妈并不是很好，所以他很少见妈妈笑……
小小的他便在心里种下了恨的种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恨意也跟着在扩大。
石墨其实是一个很痴情的人，但却不能算是一个很称职的父亲，这是在季冬轩得知实情开始恨上他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的。如果当初他没有把季冬轩牵扯进这场仅仅属于上一辈的恩怨当中，那么，现在的季冬轩应该是很幸福的吧！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那么，他宁愿季冬轩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一辈子只当他是石叔叔就已经很满足了。
“大哥，那这……”一个小弟指着站在门口抽烟的那个女孩问道。石墨只是淡淡地望了她一眼，“拿点钱把她打发走！”
浓浓的夜色，整座城市都迷失在霓虹闪耀的辉煌中，唯独本城最大的这家PUB，光鲜无比派头十足却只剩下躯壳，往日上演的活色生香的戏码似是销声匿迹。
离开的时候季冬轩特地抬眸看了一眼靠近路边的那扇窗户，流动的色彩错综交叉地闪过，映照出一抹淡淡的身影，带着忧伤与眷恋。
他没唤过他爸爸，甚至在看了妈妈藏宝箱里留给那个人的信之后，连“石叔叔”这三个字也再没有从他嘴里说出来。
这个世界上，能剪断的是脐带，割不断的是血缘。他的身体里流着那个人的血，可如今他该恨的，也是那个人。
回到家后又一次失眠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子，便又重新精神抖擞地睁开了眼睛。枕边还有她的发香，他慢慢将身子挪到安晨最常睡的那个位置，试图寻找一丝安慰。结果，竟真的一觉到天亮。
例行电话准时响起，他眯着眼睛摸到手机，凭着记忆按下接听键。
“少爷，家里一切安好。”总共不过五秒，然后电话被挂断。
这几日杭州的气温又有所下降，看来真的是步入深秋了。石岩将车子停在路边，拿出一支雪茄点上，车载广播里正播着天气预报，前些天就说有从西伯利亚那边来的冷空气突袭北方，据说今天就要南移，四十八小时内杭州将会逼近零度。一根雪茄还没燃到尽头，车窗外就飘过一抹红影。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发动引擎，缓缓前进，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按下喇叭。
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