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和爷爷奶奶一直不合,却也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不合到了如此的地步。奶奶埋怨她不关心爸爸,所以才让他那么早就去世了;妈妈总觉得是爷爷奶奶对爸爸和她的感情横加干涉,才让他们两个人越走越远,最后竟让爸爸盛年而逝......他们总是在互相埋怨对方,那个时候,我甚至以为,除了爸爸之外,家里再没有一个人关心我。”他一向清淡的声音此刻也染上了点点哀恸,却比起歇斯底里的伤心更加让人心痛欲碎。徐暮凝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子,想要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寒鸦飞翅一般被冷露打湿的鬓发,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仿佛重若千斤。周诚笙给人的感觉一向都是清冷自持的,从来没有见到他这番样子:仿佛绝世瓷器将碎未碎之际般地让人心颤,生怕一个不小心,甚至是呼吸稍微重了一点儿便应声碎裂了。宽松的家居服下面,是犹如展翅蝴蝶一般静静舒展的锁骨,走廊里幽冷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有了一种苍蓝色的忧郁,并不再像之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自己笔挺的鼻梁上轻轻按了按,像是要将自己的精力提起来,又缓缓述说道,“那段时日里,我不愿意再开口说话,我害怕一旦开了口便又会惹来家庭里长久的争吵。妈妈不愿意我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住,带着我回了家里,我以前跟她交流很少,印象中的她,总是在空中飞来飞去,加上她性格本就内敛甚至可以说是冷淡,我跟她的交流几乎,我跟她几乎都不怎么交流。”淡淡的仿佛已经褪尽血色的唇角微微弯起,那笑容有些嘲讽又有些凄苦,“说出来可能都不会相信,我跟她住在一起,又是亲生母子,一个月,连一句话都说不上。”他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垂下来,看着放在膝盖上露出青苍色血管的手,突然觉得,这一生之间,好似就有那么一只手在看不见的幕布之后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轻轻拨弄。
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
“诚然是我不愿意说话,但这中间,又何尝没有我跟她母子之间的疏远?每天早上,我起来后便吃着保姆为我准备的早餐,然后一个人去上学,那个时候妈妈还没有起床;等到下午回了家,又是保姆准备好的晚饭,吃了过后要么做作业要么一个人玩,玩累了就睡觉——临睡前,她也多半还没有回来。所以,就算我们住在一起,那么久的一段时间中,我见过她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周诚笙清俊的脸上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却仿佛一只大手一样将徐暮凝的心脏狠狠地攥紧,让她连呼吸之间都能够感到巨大的钝痛。“或许她是不愿意见到我吧。见到我就让她想起爸爸,见到我就让她想起爷爷奶奶来——明明我是她的孩子,却跟爷爷奶奶更加熟稔。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还是保姆告诉她的——从爸爸去世之后,我就像哑了一样不再开口。她以为我是受到了刺激,所以失了声,于是便带着我到处去找医生,连心理医生都找过许多,却没有半点儿效果。结果隔了没多久,就被爷爷知道了。他在我们家里面一向是大家长一般的存在,没有人会不听他的,就算妈妈不愿意,但也不得不将我交给了爷爷奶奶,一个人去了英国。”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应该怎么对徐暮凝说起这一段本来已经淹没在时光洪荒中的往事,如今听起来那样淡然,可是当初于他而言,却是那样的触目惊心。过了一会儿,他又才缓缓开口,“我去了爷爷奶奶家里面,以前看起来那么熟悉的人和事,几番变动之下,在我看来竟然会是那样的陌生。那个时候,我情愿跟家里的那只西伯利亚狼玩一整天,也不愿开口说一句话。爷爷奶奶想了许多的方法,都没有半点儿作用......有一天晚上,我念着院子里的睡莲——以前爸爸在的时候就告诉过我睡莲和人是一样的,也是要睡觉的,”似乎是想到了是十多年前的时候,那样单纯,大人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不会有半点儿怀疑,他抿唇一笑,却又是不胜凄凉,“他用这样的方法来哄我睡觉,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都是想要去看看睡莲,想要知道它们晚上是不是真的和人一样,也是要睡觉的。可惜,那个时候我家里没有种,一直都没有看到。也曾经央求过爸爸,央他种来给我看看,他答应了,却因为太忙,屡屡因为找不到时间而作罢。那天晚上我特意没睡,半晚上爬起来偷偷摸摸地想去院子里看看睡莲,顺便摘两朵回来,看看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它们是不是就真的醒了。我路过偏厅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小声地祷告,一时好奇,却看见了奶奶跪在蒲团上的身影,那样晚了,她却还没睡觉。我立刻就想要回卧室去,没想到隐约之间竟然听见了爷爷的声音。他说,‘起来吧,没用的。要是有用的话,也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奶奶从蒲团上站起来,跟爷爷说,‘拜一拜,当是求个心安吧。’我站在楼梯上许久,才听见爷爷叹息一般的声音,‘过几天,找医生过来看看吧。’”
他突然顿住了,经年之后,那一晚上,老人心酸的叹息仿佛还在耳边,明明轻得仿佛一缕青烟,却有着振聋发聩般的效果。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徐暮凝纤瘦的肩膀上,扶住她,闷声说道,“那个时候,我才觉得,他其实再也不是那个能够在战场上征战杀伐、纵横决荡,在家里说一不二,有着至高地位的大将军了。他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和这世上许多的老人一样,也要经历生老病死,终有一天也要从这个世上离去,再也不回来......那天晚上,是我偶然间碰见的,那么晚了,爷爷还在陪着奶奶为我在佛像面前祈祷,我不知道,在那些我不知道的日子当中,又有多少时候是像那天晚上一样......他们待我那样好,我却什么都不能回报给他们,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渐渐老去渐渐衰颓,我什么也不能做......我知道生命脆弱,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我,可是,可是我不知道......”
“诚笙不要再说了,”徐暮凝心痛地打断他,又重复道,“不要再说了。”她伸出手来将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他的手那样大,她的手又是那样小,以往的时候总是他将自己的手紧紧包裹住,总是他用他并不宽厚的肩膀给自己依靠,如今,换她来吧。她轻声安慰道,“不会有什么事的,诚笙,不会有事的。”她知道他的压力有多大,家里就他这么一个人,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的话,他还要一边忍受着失去亲人的悲痛,一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安慰剩下的那个。哪怕是铁打的人在看到这样的场景后都会担心,都会受不了,何况是一直对他那么好的爷爷?他一向孝顺,如今老人出了这样的事情,心中自然是不好受的。他在外人眼中一向冷淡稳重,仿佛并没有多少情绪般,可是再怎么样,他都是一个人。
周诚笙伸出双臂来抱住徐暮凝的腰,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呼吸清浅芬芳,带着一份醉人的香甜。走廊上的路灯将两人静静依偎的影子投在地上,拖出好长好长,那样相互交缠,如同这一生都难以述说的爱恋。
颜续和白薇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夫妻两个人刚刚走到了楼梯口,又折转过了身,到了另外一边,不再打扰他们两个。
将近天亮的时候,急救室的门终于被打开,听见门开的那一刻,周诚笙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眼中的睡意一霎那间全无踪影。站在另外一边的颜续和白薇也走了过来,医生看着周诚笙,说道,“病人的情况还不是很稳定,但起码已经脱离危险了,你们不用担心了。”这个时候周老太太也从隔壁的休息室里出来了,扶着门站在那里,脸上也全是喜悦。周诚笙朝医生淡淡地笑了笑,颜续将他送走了,白薇和刘阿姨又扶着周老太太回了休息室里,长长的走廊当中一时之间又空了出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周诚笙的手臂还抱在徐暮凝的腰上,如今眼睛中的担忧减去不少,变得轻松了许多。他低下头来,一夜没刮又有些冒头的胡茬儿扎在徐暮凝细嫩的脸颊上,有些痒又有些酥麻。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凝凝,谢谢你。”徐暮凝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闭上眼睛,将眼底的那抹凄凉掩盖住,连她自己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