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念初中念成了废物一个
往地里倒腾池塘淤泥,能占用整整一冬的时间。就这么玩呗,那个严肃的年头,种庄稼却像闹着玩。老资格的农民说,大坑底的土性是凉的,弄到地里去,能有什么肥力?不好好地上粪,弄点儿大坑土来糊弄,这叫什么世道?
这是农民的真理,但没人听。为什么没人听?你不让社员干这个,那漫长的冬天怎么来填补?人们“挣工分”的欲望怎么能停歇下来?只有用这个办法混,工分才能多,至于工分值不值钱,社员算不开这个账。中国人的哲学——多就是好。
到了初春,地里的活儿就忙了。其中比较重要的一项,是刨茬子。
什么叫“茬子”,就是玉米的根。头一年秋收,玉米秸秆用镰刀割掉,剩下根子留在地里,不去管它,到第二年初春再刨下来。
这样处理有一定的科学道理,因为头一年秋,玉米根子很结实,不要技术的苦活儿。它苦就苦在要始终弯着腰干,右手拿一把小镐,左手握住茬子上端,一镐就要刨下一株茬子,然后用镐把儿磕掉茬子上的泥土,再把茬子一小堆一小堆地堆好。过一段时间,就有马车来拉回生产队,按人头分给各家,做烧柴。
这刨茬子的技术,在于一镐下去的深度,要恰好砍在茬子比较脆弱的部分,不能太浅,也不能太深。太深了,带的泥土多,清理起来太费力;刨得太浅,一镐刨到茬子最结实的部位,就可能刨不断。总之,这个火候,是需要第六感觉的,理论上根本没法儿说清。
我在刨茬子的时候,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古代战争的取首级,也是这样,一刀一个,咔嚓咔嚓,一定要在颈动脉那儿给它搞断。
农民的活儿,有很多都是这样的,需要经验。
那时候的农民,也有聪明的和笨的之分。聪明的,往往也是最有力气的,都是20多岁小伙儿,他们从小干活,到这年龄已是出神入化。
所使用的农具,也收拾得特别顺手,又锋利,又轻巧。
我们知青是刚入道的,本来手脚就慢,对那些只可意会的诀窍,完全不明白,只能使蛮力气。工具也不大顺手,又重又不锋利。刚开始干“技术活儿”的时候,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在农村,还有一类人与我们类似,就是那些念完初中回家务农的“回乡青年”。一般来说,老农的孩子,念书念到小学毕业就下地干活儿,比较合适。农活儿上手得特别快,文化水儿也足够用了,比如念个报纸,也不觉得费劲儿。可是,等到读完初中,再干活儿可就完全不行了,好像是过了最佳适应期,基本等于废物了。
农村的那些个初中生,在我们知青看来,在知识上也等于是废物。
这就是说,农村的孩子念完初中,就毁在了城里人设计的教育制度上。
那年头在农村,能去上初中的,很稀罕,一般都是爹妈的“宝贝疙瘩”。爹妈心疼孩子,顺着孩子的意思,让他们上了中学,其结果就是——养活了一个半残废。
当然,矬子里也有大个儿,贾平凹就是“回乡青年”里的骄傲,名声都传到全世界去了。嘿嘿,这是特例,不能算。
我们知青,学习农活儿的障碍就更大了,从小就没见过猪咋样跑,一下子接触到高难度的活计,能不懵吗?我们全靠一股气撑着,“要做暴风雨中的雄鹰”,不敢奢望有爹妈在跟前疼爱。我记得当年刨茬子,刨得手上鲜血淋漓。那茬子尖儿,锋利着呢,足可以做凶器了。
二十五、春耕奏鸣曲
东北的冬季漫长,到阳历2月还是“春风似剪刀”,能把棉袄打透。
到阳历3月,“老爷儿”才算是有了一点暖和气儿,这时候,就能看见村里的路边,有老农蹲在那儿晒太阳。
直到阳历4月,才算是真正的春天了,起码不下雪了。生产队的老牛,开始忙活翻地。那个时候,口号上老是提“农业机械化”,但这口号大半落实不了。中国人多地少,农业是精耕细作式的,不像苏联、美国那样的大农业,能用上那么多的农业机械。那时候,生产大队也有拖拉机,可大部分时间是摆在大队部里当摆设,没啥大用。老农种地,还是靠牛拉木犁。
4月,大地上还没有一点儿绿色,翻过的地,黑油油的,有泥土芳香,空气也不那么凛冽了。在枯燥的农村生活中,这个季节,总算能给人一点儿希望。
——憋了一个冬天,即使没有抑郁症的,也给憋得差不多了。
春天最先下种的,是麦子,因为麦种不怕气温低。
我个人参加农业劳动的经历,基本上没体会到过课本上所说的“劳动的幸福”。劳动,就是累死累活,何来幸福?老农虽然都是劳动的好手,但也都鄙视体力劳动,向往着不动胳膊腿儿的脑力劳动。
唯有春天种麦子,让我能体会到一点儿乐趣。
多半是因为这活儿不累吧。农民种麦子的程序,很巧妙:前面是老牛拉犁,先把垄沟翻开,然后有人用一种沙漏一样的下种农具,走一遍,就把种子撒好了,再用脚把土覆盖上。后面再跟一个人,负责撒化肥。
我那时是负责撒化肥的。白色的化肥,30公斤一袋,是叫“硝酸铵”还是叫什么,记不大清楚了。我那时挎个秫秸皮儿编的种子篓,抓一把化肥,均匀地撒在已经下过麦种的垄台上,再用脚覆盖上一层土。
这样,化肥既接触不到麦种,也不会暴露在外面。
生产队可不是大公无私的——种麦子是分给老农自己吃,所以国家卖给队里的一点儿宝贵化肥,大部分都用在了麦地里。
初春的清晨,老农在空旷的田野上吆喝着老牛,前面有人播种,后面是我,像慈善家一样给大地撒着化肥。
田野上,有薄雾,到处是这样一队一队的人。这就是春耕的前奏曲。
可能是出于对绿色的渴望吧,觉得干这活儿有奔头,一点儿也不累。
等到4月下旬,大规模的春耕才算开始,全体动员种玉米、高粱、谷子(小米)。那时候报纸上形容春耕,都是说“人欢马叫”,基本差不多吧。东北的无霜期短,适合下种的时间很短促,所以春耕大忙并不是虚的。情很好”。东北极少闹旱灾,种子播下去后,就靠老天下雨了,不用人工浇水。
像玉米、高粱、谷子之类,都叫“大田作物”,春耕忙的就是种这些。等到一个月后,全部种好,春耕也就到了尾声,其余的再种点儿大豆、黄米、土豆等零七八碎的,都是小意思了。
等到春耕结束,也就到了阳历5月中旬。这个时候,城里已经春暖花开,乡下气候偏冷,除了树叶绿了以外,大地上还是很少绿色,只是地头上冒出了一些小草嫩芽而已。
一直要到城里的春天快结束了,农村的大地上,才能看到到处钻出绿色的苗儿来。
我这样的城市孩子,要不是参加了农业劳动,我关于粮食的概念,也就是粮店卖的大米、白面、高粱米,哪知道“一餐一饭来之不易”?
让青年人到农村干一点活儿,知道知道稼穑之难,磨砺一下心志,现在看来也有一定必要,起码不容易闹精神危机,这也算是知青下乡的唯一好处吧。
二十六、苞米面肚子,的确良裤子
东北地处高纬度地区,一年只有4个月勉强有点儿绿色,因此只能种一茬庄稼。在东北,没有所谓“夏种夏收”,就只是春种秋收。其中小麦的成熟期短,到阳历8月初就可以收割了。
整个夏天,东北的农活就一种——锄草,老农叫“铲地”。铲地的农具,是锄头,这跟南方挖地的锄头不一样,它是一种很精巧的农具。
大田里的草,要在7月底之前锄三遍,每一遍之后,还要用牛拉木犁培一遍土,起个保墒的作用,这叫“趟地”。如此三遍,就是“三铲三趟”。
铲地,在农村也是重头戏。一是天热;夏天了,虽然没有关内那么热,但还是晒得慌。二是劳动时间长;高纬度地区夏季白昼极长,前面说过,每天要劳动16小时以上,十分恐怖。三是时间紧;一个生产队,怎么也得有600亩地以上吧,全靠人工一锄一锄干完,够忙活的。
这帽子是麦秸编的,轻巧,戴在脑袋上不重。麦秸之间有缝隙,很透风。而城里人劳动时戴的那种UFO草帽,密不透风,很不实用,老农是绝对不用的。
到了夏天,你看吧,满地都是尖帽子的“清兵”,蔚为壮观。
这铲地,是高难度的技术活儿,拿个大锄头,要把所有的土松一遍,要把杂草锄掉,还要间苗。春天种地时,一个穴里要投放五六颗玉米种子,到初夏就长出来五六株玉米。这一窝玉米争用土地的肥力,是长不好的,所以要除去小的,留一株最大的。
玉米苗刚长出来时,颜色很淡,说明营养不好。锄掉了弱小的苗儿和杂草,留下的那一株,时间不长就长得墨绿墨绿了,说明营养很足了。老农当然不会用“墨绿”这个词儿,只说是“长得黑黑的”,这就能保证秋后打粮食。
所以,铲地的意义很重要。
可是这个活儿,在公社化时期大伙儿也是糊弄。铲地时松土,取巧耍滑的人一锄头下去,带起一些土来,可以掩盖掉一些锄头没到的地方,连同掩盖掉一些杂草。这样,从表面看起来,杂草是没有了,土也都松了,可实质上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地,是没锄好的。草没锄掉,过几天就又钻了出来,和庄稼争肥;土没松好,墒情就不好,庄稼也就长不好。
三铲三趟,每一遍都有大量的杂草留下,地也没全部松土。你想,这活儿不是面子活儿吗?
你糊弄庄稼地,庄稼地就糊弄你。公社化时期产量不高的原因,除了化肥不足、种子不够优良之外,大伙儿干活儿不踏实,也是一条重要原因。
那么,偷奸耍滑的人大约有多大比例呢?说出来吓人——百分之百!
农民为什么不好好种庄稼?这就牵扯到分配的问题。国家那时候要征缴公粮(相当于农业税),以生产队为基本单位,先交完公粮,再留足种子和基本口粮,剩下的叫余粮,余粮也不能自己吃,必须都卖给国家。
等到交完了公粮,留足了种子粮,勉勉强强的够口粮,还能有多少余粮?就是有余粮,国家给的价钱也很低,农民没有积极性。这农民也是人,他们想:辛辛苦苦种一年地,绝大部分粮食交了公,我这不傻吗?于是大伙儿就糊弄,只要挣到工分就行。
所以公社化时期,工分不少,活儿却干得不行,远不如过去“扛活儿”旧时雇工)时代和公社化之前的单干时代。
我那时不懂这些,铲地实打实的,老是落在人家后面。有一位民兵连长跟我比较铁,就跑过来看我铲地,一看就看出了毛病,告诉我:“你小子怎么这么干活儿?那还不得累死?铲一锄头,盖一锄头土,这不就快了吗?”说着,示范了一下,我这才恍然大悟。
那时候报纸上所说的言辞,都无比的“革命”。可是拿笔杆子的人,怎么能知道基层是什么样?老百姓是什么心态?就这样偷奸耍滑的农民,关键时刻怎么能支持你“按既定方针办”?
那时候东北土地辽阔,又肥沃,种点儿啥不好,但是有沉重的“公粮”任务压着,社员们只想种产量最高的,这样容易交足公粮,于是就拼命种单产最高的玉米。旧社会东北大地上的“青纱帐”是高粱地,而我们那会儿,已经很少见到高粱了。
玉米这玩意儿,做成粮食是粗粮,城里人也不爱吃,南方人就更不吃了。可是那年头种了那么多玉米,也不知道都喂了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