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还没歇下?”外屋守夜的小玉听到里头的动静,轻轻问了一句。
半晌。
“唔……”里头传来低低一声呓语。
小玉舒了口气,看来是已经睡着了。
唉,她可怜的小主子,这几日在外头风餐露宿,怕是没一个夜里能睡安稳的;还好当今皇上对主子疼惜,听说还亲自去山上接她了呢!
这回看谁还敢说她的主子不敌大小姐来得讨皇上欢心。
好冷,好冰。
她害怕的用手上所有能用的东西裹住他的身体。
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她这几日是有些疲乏了,不只是身,还有心……就算是回了这里,也是睡的极不安稳。
恍惚之间,她还以为是自己又如往日一般梦到了他——
可又偏生不是。
这个味道,就算整个屋子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她还是能轻易嗅出……真的是他,不是梦!
他受了好重的伤呀,重到连她的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急促。
不要出事啊,你千万不要出事呀!
她在心底大声呐喊。
“傻……丫头。”他贴在她耳边断断续续的说:“你可别……诅咒我啊!”
“不准开玩笑!”她真的怒了。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要以调侃她为乐。
努力的用自己的两只小手搓着他冰凉的大手,希望能给他带来一丝温热,那双手上厚厚的茧和满目苍夷的伤疤却让她心惊。
这样一双手,怎么可能会是那个天下第一琴师的呢?
怎么可能会是那双把她从绝境中拉回来——那双纤细、修长、柔软的手呢?
她忍不住偷偷的别开脸,无声啜泣。
“别……哭,为师死不了的。”他拧过她的脸,不想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
这三年里,他已经错过太多太多关于她的事了,多到想要弥补都来不及。
就这一次,就让他暂时忘记自己和她的身份……可不可以?
可以不可以——
细细的吻,轻轻的落在她的额头上、鼻尖上、脸颊上、她吃惊的睁大双眼,感觉到脸上的泪水都被他吸噬干净。
“你像只小狗。”她破涕为笑。
他迷迷糊糊的摇了摇脑袋:“爱徒是指‘豆沙’吗?”
她歪着头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
“我能救你吗?”
他也学着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可惜他是光头,这动作就显十足可笑。
“能吧,只要你不肯松手,为师也不会肯的。”
泪,终如雨下。
就如那天一样。
他从西域回来了。
她撒了脚丫子一路飞奔往聆音馆。
一奔进门,就扑在一个香软柔软的身体上。
十六岁的她,发育总是比别家的小孩子慢两拍。
她知道是那次落井伤到了腿而留下的病痨,每年到了冬日里,还会隐隐的作痛。
即使那个人那么辛苦的为她想尽办法,还总是四处奔走寻找根治的良方。
所以啊,每当他狠狠揉着她的一头秀发,嬉皮笑脸的说她长不大的时候。
她一点都不会生气。
一辈子长不大,他就会一辈子为她寻找根治的方法……
那时候她是这样想的。
苏倩儿被撞疼了。
她踉跄的倒退了两步,想也没想一鞭子就抽了出去。
夏止正想对自己的莽撞行径道歉,没想到迎面扑来一阵飓风,夹杂着一根又粗又黑的皮鞭。
这要是打在身上一定会很疼的!
下手也忒狠了,她暗自吐了下舌头,立即手腕一转接过鞭子,再用力一拉,敢欺负她周二小姐,真是自找死路,哼!
人小被人欺,这话在她身上从来不适用。
别看她个儿小,要是比掰手腕,这金陵城里还显少有人是她的对手。
自然,她的师傅老人家除外;因为他动不动就会偷懒……或者耍诈。
想到这里,她的唇畔不自觉绽开一朵笑靥。
他回来了,也不知道这两个多月过的好不好,是胖了还是瘦了,是黑了还是……雨梦姐姐说他去了西域,似乎是想给她寻找能医一切外骨伤的九胆金蛇草呢。
一定又瘦又黑了吧,他每次风尘仆仆的从外头回来,总是要赖在她那连吃几顿好的,才肯回去痛痛快快睡上一觉。
明明是那么懒的一个人,却总是为了她……
师傅,她真的好喜欢她的师傅啊!
“二小姐?!”正在出神间,有人用力推了推她。
“啊——”她连忙回神,却被脚下一片湿淋淋的血迹吓了一跳。
放眼望去的最后一幕,是那白衣男子脸色惨白的横抱着自己刚才撞到的女子,头也不回地拐进屋子。
那神色……是她前所未见的慌张、焦急和担忧。
一定是自己搞砸了什么重要的事,她如此安慰自己。
可是那无名的害怕与恐惧却一层一层涌上心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先生让小姐这几日不要来这儿了。”柜台里的姑娘有些不忍的讪讪道。
这是周家的二姑娘吧?看起来怪可怜的,她心里如是想道。
也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些什么,他以前不是最疼这位小姐的吗?
怎么如今不但从西域带了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回来,现在还对这位小姐闭门不见,难道真的是喜新厌旧吗?
什么……意思?
夏止疑惑的看了那姑娘半天,终于从她眼底看懂了那是……什么意思。
“师傅……不要我了?”她喉咙有点干,声音哑哑的,像哭过似的。
这该怎么说呢,那姑娘为难的看了她一眼,却让她在这一眼里独出了两个字——怜悯。
她何时需要被人投以这种眼神了?
一直以来,不都那些人拿满是羡慕、垂涎、赞赏、宠溺的目光遥不可及的望着她吗?
她是堂堂的丞相之女,是皇上御赐的玉漱坊之主,是……
是了,她被某个人,正式遗忘了。
三天了,整整三天,他都没来坊里找她。
她终于知道那时出了什么事——那****随意的戏耍,竟使那个紫衣姑娘受了伤。
准确来说,应该是刚好撞上了一旁的桌脚。
不知道伤的重不重呀……她也整整三天没有去聆音馆了,不为其他——只为了争那一口气。
这一次,绝不能再示弱了!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整整十日了。
那个混蛋……
是真的不要她这个徒弟了吗?
实在是忍不住了,她偷偷让贴身女婢出去买了一身男衫,头系冠带,不施脂粉,悄悄的潜进了聆音馆里。
“接下来是由无妄先生和馆里新来的倩儿姑娘的合曲——《凤求凰》……”
高台上的花娘还在吆喝着,台下纷纷囔囔一片,呼约声盖过半天,但那个白衣男子携着紫衣女子刚一出来,整个馆子便立刻安静了下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昔生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凤求凰,凤求凰,好一曲凤求凰!
男子飘然绝尘,女子妩媚生娇,那两个人竟然是腥腥相惜,如此绝配!
台下雀跃声一波高过一波,耳边都是听众的高呼。
“再来一曲!”
“再来一曲!”
她躲在暗处,双目通红,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嘭”的一下碎了一地。
那两个人之间,根本就没有她生存的余地。
慌乱之中,她被人流拥挤到了门口,像只瘦了伤的小鹿,孤零零的蜷缩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压根没有注意到台上那人望来的眼神是多么的心疼。
曲终人散。
就只有她一个人还形单影只的蹲在转角处一动不动,没有人过来询问一句,也不会有人留下来安慰她。
夜深人静,四周是黑乎乎的一片,明明刚入秋不久,夏止的身体却开始瑟瑟发抖,仿佛冰凉的夜风顺着她的骨头缝钻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将她的三魂七魄都冻成了冰茬子。
一种委屈渐渐消失,取之而代的是一丝疲倦……还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就……随他的便吧,他不要她,她总不能硬塞给他,他要那个“她”,她总不能夺人之美。
随……他的便吧,反正以她的身份,要风是风要雨是雨,何求少他一人作陪?
他们如此登对,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而她从小愚钝,第一次弹琴便弹断了弦;他明明念叨了无数次,她却连基本的宫商角徽羽都记不清楚,这近乎音痴的天赋,也不知道这几年他是怎么容忍下来的。
除了愚钝,她还顽劣成性,故意一次次摔坏他的琴、磨坏弦,就为了可以少弹那么一会,多让他关注她那么一会。
这几年里,她多多少少的有些了解他和周家的因缘:得知他是个弃婴,得知他是被爹爹在雪地里捡回来抚养长大得……
可他竟不是她的兄……她明白了那时候爹爹那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到底是有恩必报的君子,还是绝情寡义的小人……她想不了那么多,只觉得他那样懒的人,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才会那样去做。
一定是因为这些,他才一直迁就她、隐忍她……若没有“报恩”这根鞭子悬在他头上,他早就不会当她是一回事,可现在,就连这层勉强的关系也被她亲手打破了。
她抬头瞥了眼聆音馆最南边的屋子,屋里灯火通明,隐隐约约还有女子的笑声传来……老天呐,为什么他明明离她那么近,她却觉得他们的心是那么远,仿佛中间隔了好几重无形大山,压得她如何也喘不过气。
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上方的窗口掉了出来,夏止眼尖,连忙侧身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