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亮了。
一线鱼肚白在天际升起，周夏止望着空无一人的床头，十指紧握成拳，一口贝齿咬的咯咯作响，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自己就不应该对那个绝情寡义的臭男人生出那么一点点的怜悯之心——
他竟然一次又一次的抛下她不告而别的走掉！
哼，管他下次是断胳膊断腿还是血流千尺遍体鳞伤了，她都不会再收留他——她这又不是伤痛病患收难所，没有任何义务要看护他照顾他掩护他！
他连最起码的来龙去脉受伤原因都没给她提及一个字，真真是太过分了耶！
“走的还真干净……”她贴着床头耸着鼻头嘀咕了一声。
昨夜他一身血迹淋淋，她想怎么着她的被褥和衣裤上也都该沾染些吧？可如今却干干净净一如往昔，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若不是她神志清晰，脑子也还算好使，一定会以为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可惜啊……她慢慢从袖子里掏了一块水渍未干的白布出来，这是他昨夜扯下给她拭泪的——想抵赖都不行，这可是铁证如山呐！
她倒是真心希望他从未来过……从未受伤过……
如此重的伤，他又做什么危险的事去了，是几日前袭击她的人有关么？她又为什么要在这提心吊胆的为他的安全着想？
这种一味只活在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里，自大狂傲到压根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人，就算外表再温和客气柔顺，也不值得她再多为他花那么一点儿心思。
反正她早已经死了这条心，是他逼着她不死也得死，不想放下也要放下。
那个时候她问过他——如何才算是报了恩。他竟然一脸平静的回答她，他欠丞相一条命，欠丞相十数年养育之恩，那么唯有以他这条命去还。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人——在他的眼里永远没有“我们”这个词，他只认定个体，认定是我欠你的，就算是一根头发，也要和你两讫。一日不还，就好像四肢百骸上都被牢牢定了枷锁，再也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看不到广阔的天空……
周无妄就是这种人，也因为这样，这个世上只有这么个周无妄。
在他的想法里，自从被丞相救起的那一刻开始，所有吃的喝的用的东西就都是被恩赐的，被怜悯的，是一种最卑微的同情。只要是他的心脏没有停止跳动，他都认定这些都是将来他要用自己的性命去相抵的。
“早知如此当初爹爹不如不救你。”她客观得，不带主观感情的得出这么个结论。反正活着也是折磨，也是想尽办法的给自己找一条“不归路”，当初又何必花功夫要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就算别人救了他，他也不是没有办法自尽，又何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他只是笑笑：“世事难料，何况我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要是救的了别人却救不了自己，我又何苦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
“也是。”她点点头。像他这么自视甚高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了自由，却又见不到第二天的日头。
过去的她一直都在努力理解他的感受，后来她终于懂了，或许这就是她轻易迷上他的原因。
因为这种人，不管前面有什么等着他，他都会视若无睹，认定了一条路，他就会笔直的走下去。
这种执着，对她而言就仿如鸠毒，已一口饮尽，此生无救。
“小姐……”小玉在外屋轻轻呼了一声。
周夏止抬头望了望窗外，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掐指一算，今天离大婚之日还有区区十天。
“进来吧。”她接过小玉端来的清水，轻轻泼上自己玉肤。
“今儿个玲珑阁的绣娘会来个小姐试上会量身订做的凤袍……”小玉在旁边一如往日的提醒主子今日的行程；现今玉漱坊全权由二小姐掌管，可不像几年前那会大小姐还在时那般轻松。
夏止蹙眉：“怎么这么快？”
小玉笑眯眯道：“本来起码要到后日衣裳才能做完，似乎是那日皇上亲自送小姐回来的事传了出去，玲珑阁那头管事的也不敢再懈怠了，总算是追加了人手尽快的赶了出来……”
呵，她接过绣帕捂上了脸……闭上眼。
是那天啊……
她到现在还不明白，明明是随便派个人就可以把她接回来的，皇上何必要自己亲自出面，她不过是妹凭姐贵，四周嫉妒讽刺排挤的眼光已经够多了，何必要在她身上再加一付担子？
“小姐……”小玉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是不是她多心了，她怎么觉得自家主子似乎有那么点点的……无奈？
算了，不去想那么多了，周夏止放下手帕，深了个懒腰——昨儿夜里托他的福一宿都未怎么合眼，现在该不会成熊猫了吧？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仔细拿铜镜对了对，呼——还好，虽然眼睛里有些血丝，但还没什么明显的黑眼圈。
“小玉，玲珑阁的人什么时候来？”她百般无赖的由小玉摆弄她那头长发，心不在焉的问着。
事到如今，连逃婚都没什么意义了，这天子脚下，她能逃到哪去？弄不好还要牵连宫里的姐姐和朝堂上的爹爹。
“过了饷午便来。”小玉在她头上挽了个漂亮的半月髻，斜斜一根梅花簪子横插在上头，细细的流苏顺着白玉般姣好的后颈落下来，犹如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小姐的头发真美，像用黑珍珠染了色一般。”
周夏止怔了怔——
他也曾经多次称赞她那一头青丝过。
而她曾经为了他的称赞多么用心的去保养过。
“呀——”小玉忽然一声轻呼：“瞧我这笨手……小姐……”
她蓦然感觉到头皮上微微的发痛，很细微很细微，根本算不上是疼痛。
“没事，”她压根不会把掉一根头发这么小的事放在心上：“继续梳就好。”
小玉松了口气，事实上她也没有过度紧张，因为主子本就是这么一个好说话的人。
仪容整理完毕，周二小姐用过早膳，先是把漱玉坊这几日的帐子看了一遍；本来这些事都是由泰叔负责的，自从嫁给皇上之后，她不知怎么的就是脑子一热，自动提出要管理坊里一切事物——
其实在这住了这么久，虽然比不上老家宅子来的深厚，但多少是有了那么些感情……况且，况且她知道她终有一日也要和姐姐一样抛开这里的一切——
这么一想，就怎么也想接手过来，多少让她在剩下的时日里为这儿尽一份心，虽然以后这宅子还是属于她和姐姐的名下……
目光移落到记录坊上开销的这几页，她有些惆怅……终于又恢复如初了。不像那几****在的时候，开销不知不觉就增加了好几倍。
这一次，他会不会从她的生命中彻底的、完全的、不带一丝痕迹的消失？
当玲珑阁的绣娘刚刚到达玉漱坊，还来不及喝一口茶水，一道圣旨便从皇宫颁了下来。
皇上告急，说是皇后病危，命其妹周夏止速速进宫。
公公宣圣旨的时候，跪在一旁的夏止差点一个不稳摔趴在地，一张清丽妖娆的小脸变得惨白惨白，回神过来连圣旨都没顾上接，随手抄起几件玲珑阁为了笼络她送来的新衣，二话不说的奔向外头上了马车。
她那个让人既畏又爱，即恭又佩，比男子更好强的天下第一美人的姐姐……
那个从小管她疼她如同亲娘的姐姐……
怎么会、怎么会……就这么——倒下了？！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传闻当今皇上与皇后周娥皇感情极深，在周皇后身体不恙之后，曾朝夕相伴、衣不解带；所有饮食都亲自照顾，汤药也要亲自尝过之后才喂给皇后吃。
周夏止飞奔着穿过侧殿，不管这儿是多威严肃立的皇宫，内心已经是忐忑不安。
她自然知道早前姐姐丧子，贵体不恙之事，但却不知道竟然会有这么严重……
“病危”——
那黄色绸缎上笔墨苍劲，锋芒刺眼，如万根金针直扎她的双眼。
让那个淡漠孤傲的男子用上这两个字，那究竟是得多严重的情况……她还来得及，来得及见姐姐最后一面吗？
一入“柔仪殿”，她不等守门公公的通报，硬是闯了进去，没跑两步就撞在一人身上。
夏止收不住奔势，原地打了个转，一个踉跄便往后跌去。
“止儿？”被撞的人一身黄袍加身，清秀的脸庞微微吃惊，他当即伸手一把扶住她后仰的身子。
“皇……皇上……”她端正身子，一张小脸窘态尽显，却也没忘当下最要紧之事。
“皇上，姐……皇后娘娘现在怎么样了？”
李煜脸色一瞬黯淡阴霾，他摇了摇头：“你快进去吧，皇后她还等着你。”
她鼻尖当即一酸，眼前也开始模糊，二话不说就往里头奔去……宫窗外的天空黑压压的，乌云密布，这时透明的密雨如同细丝，洋洋洒洒的飘落进这金檐红瓦的皇宫深处。
一阵阴风吹过。
紫貂皮搭成的帘帐严严实实的落在垫了三层绣锦的榻上，榻旁左右是两个暖炉，周夏止方望了里头的平躺的人一眼，一行清泪就沿着脸落了下来。
帘帐里头的人一袭素衣，五官精致却敌不过那一脸苍白，听到外头的响动，她微微开眼。
“咳……是止儿么……”
“姐……”
那声音是如此的虚弱，夏止踏步上前跪坐在榻边，紧紧握住从里头探出来的那只手。
掌心冰凉、五指消瘦、形容枯槁。
“止儿……”那手从她手里松脱出来，抚上她布满泪水的脸。
“别哭……哭了就不美了……”
事到如今，她竟然还有心思取笑她这个妹妹。
“姐……姐……”夏止一阵咽呜，她心如乱麻，除了一遍遍的呼唤着这个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是她的亲姐姐呀，从小一块长大，一块玩耍、一块吵架、一块欢笑、根本不分彼此的亲人啊……她们从小没有娘亲，只有爹爹一个养育，但爹爹又身兼要位，根本就没有多少闲暇的时间来陪她们。而她这个仅仅比她大了五岁的亲姐，二话不说的如同亲娘一般的照顾她，对她来说，这世上除了爹爹就只有这么个至亲的人，孰料……
苍天生妒，红颜薄命……竟要实现在她这个唯一的姐姐身上。
“咳……止儿……你过来……咳……姐姐、有话要对你说……”那手冲她招了招，她含泪把耳朵贴了过去。
一番嘱咐之后，她双眼蓦然睁大，不敢置信的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榻上的人已经松了口气，细密浓黑的睫毛在眼睑落下一排美丽的倒影，平摊在榻上的右手终是落下——
“……”她张口，火辣辣的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可是却有很多声音在她脑中咆哮着、叫嚣着、尖喊着。
看着至亲在自己眼前——明明刚才还好端端的和她说着话，明明上一刻还如以往一般伸手摸她的脸，明明一切都仿佛在还眼前上演，怎么轰的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了？
——心头一整块肉像是被人硬生生的割了去。
李煜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他的双肩也在轻颤，负在后背的手此时伸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像在安慰一个痛失心爱之物而放声大哭的孩童。
可是她没有出声，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源源不尽的落了下来——她在痛哭，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跌在厚厚的铺毯上，然后化开……她整颗心好像都哭碎了似的，但是竟未发出一点儿声音。
有人说，发出声音的哭泣，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安慰和同情，唯有无声的痛哭，才是真正的悲痛欲绝。
周夏止就是如此悲痛着、无声的在哭泣着，泪水如同舞在刀尖之上，每掉落一颗就有一把无形的利刃划过她的胸口，也完全感觉不到外头世界发生的任何事情，感觉不到有人在她背后给她力量，感觉不到整个皇宫也陷入了一股沉痛。
她只知道——她的姐姐，那个疼她爱她的姐姐，真的就这么抛下她了。
抛下了、离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睁开眼。
一声幽幽的叹息自上方传来。
昨夜里还是乌云密布，雷雨交加，但天方一亮，金光便穿透云层，竟是数月来难得的好天气。
暖暖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她脸上。
她先是一怔，接着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抬眼与立在身旁的老父对视了一眼，四目相触，再度又红了眼圈。
“爹……姐她……”还是她先开了口。
周宗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沙哑满带沧桑：“为父已经知道了……”
顿了一顿，他转过来安慰她：“别多想了，止儿……蔷儿她是含笑走的……是为父对不起她，对不起你们……还对不起你们在天之上的娘亲！”
这么多年，他要是多抽那么一点时间，陪陪她们姐妹两，而不是一味的只顾朝廷，只顾社稷，只顾周氏一族的兴衰……
他这个当爹的，太对不起他这对女儿了……
“爹……”她想安慰父亲，想告诉他这并不是他的错，却不知道该从何开口，开了口，又要从哪里说起……
其实姐姐如昙花一现般短暂的一生，想来也并不差，起码她开心的笑过，难过的哭过，她有深爱的人，至死前他也一直陪着她，照顾她……
对一个寻常女子来说，一生追寻的也不过是这些而已，该奢望的，她都拥有过；若说遗憾，就只有那个早夭的孩子——
爹说的对，她是含笑走了……
那么他们也不该在这里哭哭啼啼，让她在天之灵见了反而不开心。
她胡乱抹了把泪水，从榻上跳下，一手拉住周宗。
“爹爹，我们回去吧。”
谁知一身官服的周宗却摇了摇头，又冲门外摇了摇手：“止儿，你不能回去，你得留在这宫里，但爹爹的人会留下来保护你的安全。”
“为什么？”她疑惑不解的抬眼，顺着爹爹的手势，望向门外的来人。
一袭白衣似雪般洁白、透彻，没有染上一点尘土，他提膝，有条不紊的踏了进来。
不是冤家，不聚首。
那人垂眉，懒散的脸上是淡淡的表情：“二小姐。”
正是前夜消失的周无妄。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周夏止一愣，随后释然，没错，他们的师徒关系是私下的、从未在爹爹面前公开过。
可他这一声“二小姐”，连一丁点儿多余的感情都没有，只是喊出了“二小姐”这三个字最基础、最表面的意思，好像他们之间的过去，现在，未来，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她整颗心都坠进了冰窖里，没有一丝阳光、没有一分温暖。
忽然间就懂了爹爹话里的意思——他是“影”的人，是周家光明背后的影子，对他而言，这不过就是任务，还是任务！
他要与她一起留在这深宫内院之中，保护她的安全。
可是，理由呢？
按照例律，当朝皇后卒后不是要等三年丧满之期，皇上方会再立新的皇后吗？
她与皇上的婚事，不是应该推迟到三年后吗，那为何从现在还要留在这皇宫中？
“这个……”周宗注意到了女儿眼里的迟疑，解释道：“皇上说想让你提早进宫，先留在他身边熟习熟习宫里的环境，有三年的时间可以慢慢学一些规矩，也好早些提防嫁入宫中的不适应。”
那位想的及是周到，一方面宫里人心叵测，止儿确实需要适应和学习的时间，另一方面，上一次行刺的匪徒究竟是谁主使的也还没有头绪……
把止儿放到宫中保护，确实比在外头安全多了。
只是……后宫嫔妃众多，皇上把这么多心思放在他的两个女儿身上……真的是好事吗？
“止儿，为父尚有些事还未处理，明日一早还有蔷儿的葬事，你也早些休息吧。”他拍了拍夏止的背，拿起桌上厚重的乌纱帽，临行前深深的看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无妄一眼。
夏止嗡动了下唇，最终在周宗的背影消逝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若只是问她要不要留下来，她自然是不要不要，她——不要！
但是望着有些上了年纪的老父，不知怎么心头就有一块地方开始发酸……膨胀，然后软了下来，什么抵抗的心思也不复存在了。
死寂，死一般的沉寂。
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空气竟然是如此的沉重。
她抬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没有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没有脏。
“我想透透气，”她推开门，不忘回头叮嘱了一句：“你不准跟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