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7年4月24日。
苏联宇航局与联盟一号宇宙飞船上的宇航员科马洛夫失联。
此时的科马洛夫并不在天线故障、电力不足、导航出错的联盟一号内,他穿着宇航服,独自漂浮在空洞寒冷的外太空。他看到了太阳,曾经代表希望、带来生命的光芒,如今只是刺眼的白光。他还看到了月亮,荒芜灰暗之地,冷酷传说仙境,也是自己的祖国和敌方阵营迫切想要立即征服的第一天体,最近甚至在政府内部开始有传言说德国纳粹已经先行登上了月球。
“真是那样的话,我们也的确是有非登月不可的理由。”科马洛夫想。
现在,离地球最近的天体就在他的右手两点钟方向,它在空间中自转,围绕着地球,以一颗卫星的身份。
月球开始加速自转,巨大的阴影逐渐盖住科马洛夫的视线,同时也挡住了太阳射向地球的光芒。它介于地球与太阳之间保持着高速运转,与被它挡在身后的太阳同升同没。
这异于常理的“新月”现象周而复始地在科马洛夫面前循环,宇航员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就像爬行在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摆脱不了无限循环的引力。
“我要死了吗?”
“当然不会。”一个声音在黑暗又冰冷的宇宙真空中回响。
科马洛夫看了一眼左臂上的仪表,周边并无电磁波迹象。
“这无需介质传递的声音到底是从何而来?”科马洛夫想,“倘若我摘下头盔,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这个声音。”
“那是冒险家才能做的事情。”冰冷的声音再度开口。
“我是冒险家吗?”宇航员扪心自问,思绪开始了无止境的倒退。
“我,科马洛夫,出生在莫斯科的普通家庭,从小就擅长数学,而且对天文学保有热忱。我很喜欢体育,一直坚持锻炼身体。在三十三岁时,我终于成为了祖国的第一组宇航员,实现了儿时的梦想。之后,以替补的身份参加了‘东方四号’任务。我还记得得知这个消息后,瓦伦蒂娜哭了,我知道那是欢喜的眼泪。耶夫基尼和艾琳娜趴在我身上问,‘爸爸,你是冒险家吗?’”
“‘当然是。’我很得意。”
“接下来的是‘上升一号’任务。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太空。”
“你认为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吗?”
“‘那是另一个世界。’尤里在我们最后一次结伴打猎的时候那样对我说。那天,瓦伦蒂娜牵着猎犬伊万,孩子们围绕在我们身边,和伊万一样兴奋。打猎的目的地在瓦伦加河,我们穿梭在麦田里,傍晚虽然没有风,空气里还是传来新鲜的泥土气息。尤里扛着枪,他走路的频率有点快,把我们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
‘那是另一个世界。’
不久之后,我们到达了打猎场。那里是一大片杂草丛生的树林,远处有一条独自静谧的小河,空中没有看见飞鸟,却传来鸟鸣。
我让尤里先选定了打猎的位置,自己则朝着小河方向走去。
‘你去哪儿?’瓦伦蒂娜问。
我回头对妻子笑了笑,听见艾琳娜小声对她的母亲说:
‘爸爸是个冒险家。’
临近黄昏,我走到了河边,幽暗的草丛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时而开始有拂动的微风吹在我的脸上。林中的杂草差不多有一人多高,我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头即将跃出的鹿,它正低着头,向我这边靠近。
我的左手托着枪管,右手握着枪柄,眼看着黄底白花的鹿把脑袋探出甘草从,那是一头还没有长出犄角的幼鹿,它的鼻子湿润且有光泽,想必一定非常健康。我伸出握着猎枪的右手,幼鹿的鼻子在我手心试探性地嗅闻。
我有些贪心,进而想要抚摸它的脖子,幼鹿机警地跑开,只是一蹦,便已跳离我好远。我没有再紧盯着它,只是侧耳倾听它留在草地上轻松的蹄声渐行渐远。
这时,天空泛着夕阳中独有的金黄,像威士忌的颜色。听不到野雀叫声的树林已然完全沉入苍茫的暮色中。
忽然,一声枪响,响彻林间。
尤里打中了那头幼鹿。
‘看来我是我捷足先登了。’说话间,他的猎枪口还冒着青烟。
无论是打猎,还是作为宇航员,尤里总是那个捷足先登的人,他在各方面都极其出色。
‘你没有发现它吗?’尤里蹲在他收获的猎物旁,幼鹿的头上中了一枪,似乎没有经历太多的痛苦。
‘没有。’我说。‘你的枪法真准。’
‘当然。’尤里笑起来,‘就像安了天文望远镜一样。’
不一会儿,耶夫基尼和艾琳娜带着伊万围拢在我们身边,他们回头对着瓦伦蒂娜大喊:‘是一头鹿。’
‘谁打到的?’
‘尤里打到的。’耶夫基尼说。
我们准备休息一会儿,我倒了两杯伏特加,尤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知道吗?他们想让联盟一号升空。’尤里擦了擦嘴角残留的酒。
‘听说了,而且我们两个也在拟定的宇航员名单里。’
‘真够糟糕的。’尤里又为自己倒满一杯酒。‘那艘飞船根本还不能升空,我从负责检查的同志那里听说,联盟一号有两百多处问题隐患,如果你同意参加任务的话无异于自寻死路。’
尤里又喝掉一杯,一个人望着远方发呆。夕阳的余辉并没有照向我们,空气中连一丝风都不剩,毫无生气的杂草林中,留给我们的只有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你听,那是什么声音?’尤里放下酒杯。
黑暗的林子深处,的确传来一声鹰啼。我和尤里都沉默了一阵,孩子们抬着头望着天空,期望能看一眼飞过的鹰隼。
就在刹那间,第二声鹰啼划破了黑暗的天空,有一只鹰隼飞出树林,它红色的羽毛眼看就要与飘过的乌云融为一体,行将消失在夜色中时,我举起猎枪,扣动了扳机。
‘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尤里。’我放下枪,看着我的朋友,‘不用担心。’”
宇航员确认自己没有脱离真空世界的束缚,可是下一秒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片杂草丛生的树林间。
“这里是,那天的猎场吗?”科马洛夫开始分不清回忆与现实。
虽然隔着宇航头盔,科马洛夫还是认出了熟悉的一草一木,他并没有发现,巨大的阴影正要逐渐将他吞噬。
鹰啼再度袭来,这次不是在回忆的思绪里,尖锐的蹄声直接刺破了他的头盔。
科马洛夫猛回头,看到四只巨大的鹰隼正从空中俯冲下来。
“那是冲我来的吧。”科马洛夫向自己的前方撒腿就跑。宇航服很重,也许储备的氧气很快就要用完了,但是,现在的他只能跑,有多快跑多快。
科马洛夫咬着牙,透过面罩,他发现脚下的土地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砖红色的塑胶跑道,和曾经小学操场上的跑道一模一样。他越跑越快,渐渐感觉不到身上的重量,甚至都不用考虑氧气的问题,他开始不用呼吸,好像一口气能跑二十公里也没有问题。
但阴影还是将他覆盖在身下。四只巨形鹰隼同时挥动翅膀,科马洛夫被困在卷起的气流中,他只剩招架之势,无法向任何方向跨出哪怕一步。
“该死!”他大喊道。
他迎着气流睁开眼,眼前的四只鹰隼竟都超过二十米高,红褐色的羽毛像烈焰一样蔓延到脖子根部为止,白色的短绒毛围在鹰喙下,应该异常锐利的鹰眼处却只留下黑色的空洞。
科马洛夫抬头,一轮皎洁的星月挂在晴朗的天空中。
鹰隼们张开鹰喙,齐声长啼后直接朝宇航员啄去,科马洛夫的身体被鹰喙下颌的坚硬角质撞飞出去,他腾在空中,还没等落地就被四只瞎了眼的鹰隼撕咬着,在第一下撕心裂肺的疼痛后,科马洛夫当即晕死过去。
这感觉和当初自己答应参加联盟一号任务的时候一摸一样。
“你知道,这是竞争下的升空任务,必须绝对保密。”穿着制服的人说。
科马洛夫走出办公室,在拐角处被鲁萨耶夫拽住了胳膊。
“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参加这个任务?”鲁萨耶夫抓着科马洛夫的肩膀,他额头上的血管微微凸起。“你没为孩子们考虑过吗?瓦伦蒂娜怎么办?”
“你知道,没有其他人选了,名单上只有两个人,尤里是我的替补。”
“这是阴谋!彻头彻尾的阴谋!”鲁萨耶夫眼里噙着泪水。
“我答应过尤里,我们会好好照顾他,我不会眼看着好友替我去死。”科马洛夫有些颤抖,他伸手向鲁萨耶夫,后者则一把将他抱紧,科马洛夫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同样拥抱着朋友,失声痛哭起来。
被撕扯后的科马洛夫躺在草堆中央,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是即使已经清醒了也无法忘却的恐怖梦境,那种被绝望撕裂的感觉能在人的记忆上留下烙印。
天空有些放亮,朦胧中的风速温和了不少,还带来清新扑鼻的嫩芽香,科马洛夫想起小女儿艾琳娜,她的发梢随风荡漾,宛如梦幻。
科马洛夫朝着仰望着的太阳伸出双臂。
大地开始颤动起来,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宇航员站起身,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归来的,也许只有身体还留有未知的记忆。
唯有的不同是那些原本只有一人高的杂草,现已长到和大树差不多的高度,如果要看到草尖顶端则必须仰视。
同样需要仰视的还有黄底白花,没有长出犄角的幼鹿。它俯视着好像一条蠕虫般的科马洛夫。它低下头,把湿润的鼻子凑近宇航员。
科马洛夫伸出手,似曾相识的触感,他告诉自己这绝非是梦境或是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