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已经陷入无法挽回的泥沼,伤痕累累的科马洛夫心中仍无时不刻在盼望能够离开这个诡异的世界,回到莫斯科的公寓,躺在瓦伦蒂娜的臂弯里,壁炉还烧着火。他第一次发现,即使身处另一个次元,人类也还能保有浓浓的乡愁,这样的情怀他之前只在祖国的电影作品中有所体验。
为了抚平自己复杂的情绪,科马洛夫低头念诵起天主的名字,然而,恐惧和悲戚并没有因此消失,他的叹息声比刚才更加沉重。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想过,如果真的无法返回地球,那么自己最终的归宿会在哪里?
也许会是冥王星,三十七年前才被发现的太阳系第九颗行星,据说为她命名的是一位英国女士,也许她和我一样喜欢仰望星空。
1967年4月的那天,从空军总部回家的路上,科马洛夫也不止一次抬头仰望夜空。
他推开家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和家人告别。”车里的克格勃特工说。
科马洛夫关上门,瓦伦蒂娜就靠在走廊的墙边,手上端着一杯酒。科马罗夫灭了客厅的电灯,他挽着妻子,两人在黑暗中压低了身形。自从和科马洛夫相识以来,瓦伦蒂娜早已习惯来自当局明目张胆的监视。夫妇两人在沙发上坐下,从科马洛夫紧握着自己的手,瓦伦蒂娜感觉到丈夫想要表达些什么,但又难以启齿,即便没有光亮,她也能想象出丈夫那隐忍的表情。
“又要执行任务了吧。”她先开口道。“多久回来?”
妻子的话击中了科马洛夫心里最脆弱的地方,所有关于这次任务的信息都是机密,他沉默了几秒,对妻子含糊道:“也许是几天以后……我也不知道……”
“要和孩子们道别吗?”
“当然。”科马洛夫起身,他牵着妻子的手,来到儿女的房间。
“需要帮你准备些什么?”妻子问。
“不用。”科马洛夫只是站在床边,艾琳娜睁开眼,发现了父亲。
“爸爸?”
房间的窗户被晚风吹开,春天已经来到,科马洛夫的悲伤要到何时才会终结呢?
也许永远都不会……
“我发觉所谓活着这件事,人类和花草树木,甚至与风雷雨火都是一样的。”科马洛夫一路跟随着巨鹿,“我们都无法改变什么,一文不值的太空计划,变成战争残渣与政治玩偶的人民,没有氧气的真空宇宙……真希望瓦伦蒂娜和孩子们此时此刻能和我站在一起,这样我就可以完全无所畏惧了。”
林中回荡着宇航员的喃喃自语,他伸出的手臂已经够不着身前的巨鹿,这双曾经可以触及天空的手,现在只能一叶遮目。不经意间,天空中有流星经过,就像是星星流淌的眼泪。科马洛夫顿时有种已经跨越了摇摆中的时间的错觉,过往的一切间歇性地浮现,使他彻底迷失在时间与空间交织的网中。
就在联盟一号升空后的第三个小时。
“飞船的天线无法打开,设定的独自航行时间为两个半小时,但是已经显示电力不足,估计是电池板消耗过快,而且我的电子导航也出现了故障,请求莫斯科支援。”
科马洛夫的报告从太空传递回克里姆林宫。
“有什么具体的办法吗?各位同志们?”勃列日涅夫说。
在座的人窃窃私语。
“我们可以尝试发射第二艘飞船,与联盟一号在外太空实行对接,这样科马洛夫同志就能……”阿列克谢?柯西金起身发言。
“不,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了。”一名官员说。“现在是竞备的关键阶段,我们不能再失去优秀的宇航员和飞船了。”
“科马洛夫比谁都优秀!”柯西金怒吼道。
“既然这样,你建议让哪位宇航员去营救科马洛夫同志呢?”官员问。
“尤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加加林。”
“如果总理同志执意要求的话,我没有意见。”官员说。
“据我所知,加加林同志从昨天开始就已经失联,没有人能联系到他。”勃列日涅夫皱起眉头说。
柯西金的双手支撑在会议桌上,他必须这样才能支撑自己颤抖的身体。
“取消救援行动,让联盟一号自主迫降,这是最合理的计划。”那个发言的官员即是鲁萨耶夫,他语气冰冷,就像克格勃徽章上穿过红星的利剑,可谁又知道,他此刻的发言正是秉持着科马洛夫的遗志。“我们一定要把损失降低到最小。”
众人不再有异议,座舱内的科马洛夫很快通过空军指挥部的指令得知了自己即将迫降回地球的消息。
“回家。”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此时的宇航员像个困在钢索上的杂技演员,他在胸前划了三边十字,然后脱下了自己的太空靴,这曾是尤里的一个小小的迷信动作,他希望好友能以这样的方式助他一臂之力。
事实上,科马洛夫已经无法掌控联盟一号的飞行姿态,飞船在进入地球同步轨道后就一直保持倾斜的飞行状态。他曾怀疑船体右侧的太阳能电池板有问题,在经过排查后也的确如此,飞船失去了将近50%的电力,导致无线电短波发射器也无法使用。
他中断了自动飞行模式,飞船像一颗没有生命的卫星在轨道里来回航行,他几度尝试紧急自动返回,但均以失败告终。联盟一号已经围绕预定轨道运行了十七圈,剩下的燃料支撑不了多久,也许还能坚持三圈,或者只能再飞两圈。宇航员瘫坐在船舱内,摆在他面前仅有唯一的办法:手动控制飞船强制返回。
科马洛夫的回忆重现在万里无云的星空彼岸,他全部都回想起来了,或者说,他从未遗忘。
第十九圈时的手动强制返回、危险的紧急弹道再入返回、冲破大气层、无法打开的降落伞、燃烧的飞船、剧烈震动的座舱、绝望的咆哮……
“欲望催生出庇佑的果实,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同类。”
那头巨鹿似乎在和科马洛夫交流,它的话在宇航员不完整的身体里发生回响。
巨鹿脚步依旧轻盈的离开在科马洛夫还紧塞的耳中传来黑色的旋律,他发现自己的手上多了条皮绳,他被绳索的另一端牵引着。
“伊万?是你吗?”他想起了自己的宠物。
草丛突然燃烧起来,火苗沿着绳索蔓延至他的全身。
“噢!”他急忙重新戴上头盔,宇航服具备一定程度的防火隔热作用,但火苗还是从被鹰隼撕扯开的破洞里窜入,科马洛夫忍受着宇航服内四下游走的高温,他开始感到一阵干涸,因为他的体温在不断升高,就连舌尖上的唾液都已经沸腾,过不多久科马洛夫体内的水分就会蒸发殆尽,他举步维艰。
燃烧着的的宇航员终于倒下了,他透过自己的面罩看到一个白色小点正从地平线那头朝自己跑来。小点越来越近,他终于看清,那是一个身高不足30厘米的袖珍宇航员,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宇航服,手里握着一面鲜艳的苏联国旗,此时此刻,他就站在科马洛夫的头盔上。
“谁?是尤里吗?”科马洛夫已经神志不清。
袖珍宇航员高举旗帜,将旗杆插进科马洛夫的头盔。一股烧焦的草腥味瞬间涌入宇航服内。科马洛夫被迫摘下头盔,可林中燃烧着的气体刺激着他的五官,因为吸入大量因为燃烧生成的二氧化碳,科马洛夫几乎向命运缴械投降,他等待着宇宙对自己的审判,因为现在他连用手划十字的力气都不剩了。
“……莱卡的诅咒……”高温和烟雾影响了科马洛夫一贯的判断力,他想起自己太空事业上的前辈,第一个进入太空的生物,它甚至比尤里还早了4年,而现在,它早已成为了一颗“生物卫星”安静地在围绕在地球轨道上。
“可是,这一切是真实的吗?绳索和燃烧的火焰是某种启示吗?”他的大脑没有因为高温而停歇。
一头纯黑的胡狼在距离科马洛夫数米远的地方观望着,它在等待这个男人生命的终结。只要宇航员一断气,它就能饱餐一顿,然后领着男人的灵魂去见阿努比斯。
不知何时,宇航员的身体在焚烧过后的草地上缓慢移动起来,胡狼警觉地伸长脖子,周围传来了频繁尖锐的叽喳声,科马洛夫迷惑不解,他环顾四周,只见自己的脚后还跟着那匹黑色的幽灵。他的手感觉到了身下的柔软,大概有将近四十只老鼠成群结队地以一个方阵的形式驮着科马洛夫在地上行走。
“主啊。”他呼唤道。
老鼠的队伍在残留着红色炭火的黑色焦土上越跑越快,科马洛夫喘息着,大地上的温度在急速下降,火焰像枯萎的花朵一样,回归尘土。他紧挨着鼠群,期望能从它们的皮毛上摄取一些温暖。老鼠们把科马洛夫带回河边,那条独自静谧的河。
在一束只能容下一个人的日照下,翅膀如玻璃一样透明的蝴蝶聚集在平静的水面上,蝴蝶和小河同时泛着光亮,与渐暗的天空好似门扉轻启后颠倒的昼与夜。
“在我看来司空见惯的景色,对神明而言是一无所知的吗?”
岸上的科马洛夫从波光嶙峋的水面上看到了瓦伦蒂娜、看到了尤里、看到了耶夫基尼、看到了艾琳娜再次被风吹起的头发。
他戴上头盔,用尽最后的力气,纵身跃进河里,就像身处外太空一样,科马洛夫悬浮在水面上,好像乘着宇宙的风一般。水面上适时地出现了一个逐渐放大的漩涡,伴随着荧光色的蝴蝶一起,科马洛夫被未知的引力吸进漩涡……
座舱内的科马洛夫被鲜红的云霞照亮了双眼,他的每一寸肌肉都感受到了久违的重力。在联盟一号巨大的推动力下,飞船径直朝着耸立在地面上的高楼撞去。
“我落地了,我成功了,我要回家了!”科马洛夫还不知道,即将污染、扭曲并撕裂他的,正是那时所谓的未来。
联盟一号的舱门自动打开,系统自动播放起喀秋莎的音乐,科马洛夫已经摘掉了头盔,他准备迎接久违的故乡的气息。
“虽然过程不如想象中顺利,但无论如何,我终于回家了。”
他的皮肤接触到会罗里剧院中污浊的空气,原本就烧焦的皮肤瞬间像融化的蜡一样,一块一块从脸上掉下来,皮脂的溶液流进了他的耳朵,堵住了他的鼻子,阻隔了声音和空气,他的两颗眼球没有了眼睑的保护,就快要从眼眶中掉落下来,科马洛夫感觉到了视线的微妙偏差,他伸出骨骼分明的手想要接住掉落的眼球,但就在暴露在舱外的这几秒内,科马洛夫眼球的水分急速流失,留在他双手中的只有干瘪的纤维膜和血管膜。
“这个世界是不会改变的,即便多久都和原来一样腐败。”科马洛夫张开没有嘴唇的嘴,已经炭化的牙齿让他的声音不似人类。他的身体已远超当初驾驶联盟一号升入太空时的高度,他感到了饥饿感,像苏醒后的木乃伊一样,他急需食物补给。
烟雾缭绕中,小惠看着那个像是从化石中活过来的怪物,看着他挨个把剧场里的每个人撕碎、吞食,鲜血也无法滋润其干枯的躯体。姐姐一直拉着自己的手也终于松开,她用力将小惠推向后台的方向,自己却被地上的不知名观众的残肢绊倒。
“快逃……”
这是小惠最后一次听到姐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