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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拜娘舅申国寻衅,观北方野心膨胀

卞和在大山里艰难地磨着那块石头,熊通也在外面艰难地拓展楚国地盘。

“(周)平王三十三年,楚侵申。”史籍中这样记载。

周平王三十三年,正是楚武王熊通成婚后的第二年。申国的申舒去找卞和看什么石头,被楚国的武士杀了。卞和讲得随便,熊通却听得专心,并记得牢靠。他恨周天子的宗亲和亲戚,申国自然也在其中。成婚一年之后,待秋高气爽之时,熊通以护送夫人回娘家的名义,要对申国来一番考察。

楚君亲自送夫人回国省亲,大张旗鼓,大肆张扬,这在诸侯国中可算得情深义重,邓国也以有这样的夫婿为荣。王孙公子们在楚国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招待,现在邓国女婿来了,因而迎接的规格也堪称隆重,他们也要在楚君面前展示一下大国的风貌。他们怎么都不可能想到,楚君此行却另有深意。

熊通在舅家表现得十分地懂礼貌,他拜访了所有沾亲带故的人,拜访了有名望的大夫,并给每个看望的人都带有礼物,不要多久,整个邓国都传颂着楚君的美德。他当着邓曼父母亲的面劝夫人不要慌着回去,不妨多玩几天,他要耐心地等着她。他的表现令夫人家族很受感动,觉得楚人并非传说的那么不文明。熊通这一阵子将邓国望族稳住了,将夫人邓曼安顿好,说要到处走走,就带着一些随从侍人野外转悠去了。

他带着几名随从径直往北,离了邓国的辖区,来到邓申边境,将旗帜一挥,散在申国边境的闲散人马就迅速集结起来,变成了一支骑兵部队。熊通率领这支队伍在原野纵横驰骋,进入了申国的领地。邓国舅家使他得以窥视中原的情景,这是他娶邓曼之初所始料不及的。目前他还没有力量攻击强大的申国,也没有想过夺取离楚国如此之远的地方,只不过要试试北方这些了不得的国度究竟有什么了不起。

他带着这支部队招摇于申国的地盘内,追兔猎鹿,践踏庄稼,仿佛那是楚国的地盘。但他的眼睛没有闲着,时刻警惕地注视着诸侯和天子的反应。他发现,申国人对他的进入没有视而不见,先是人影,后有旗帜,不即不离远远地关注着他们,不靠拢也不撤退,冷静地分析这位楚君到底要干什么。

熊通一连玩了好几天,指望申国来人找他说话,但申国人没有出动,只见到申国的旗帜在远处飘扬,和全副武装的兵士严阵以待。好几天过去了,申国一直那样不即不离,没有人来抗议或是打招呼,让他很有些失望。难道这就是大国风范?那日在一个高地正考虑要不要收兵回去,有人告诉他,天子的使臣来了。他站到高地向远方眺望,只见天子使节的旗帜在丛林间飘扬,从远处往这里走来。这不是找他是找谁?他冷笑道:

“申国搬救兵来了。”

熊通和大夫们分析,显然是申国人看清熊通来头有些不善,按大国礼仪,先告诉天子,让天子派人问明情况再想对策的。几位衣着华丽的人来到了熊通的大帐前,熊通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胖子,那正是天子使臣。他不就是跑到楚古城看什么宝贝的人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熊通大大咧咧傲不为礼,脸别着,坐在帐棚里不出去迎接。

那位使臣却不跟他一般见识,直接一头钻进帐棚向熊通一揖,笑眯眯地说话,仿佛去古城的不是他。

“楚君,闻听大将军您荣登楚君宝座,我们深以为幸。这里有礼了。”

熊通懒洋洋站起来回了一礼,有些悻悻地说:“原来是您呀!接到天子的斥责信,不是说去古城的使者都被人杀了吗?”

“感谢楚人网开一面,在下拣回了一条命。”

“所以您深以为幸?幸的是拣回一条命,还是我哥死了?”

那位使臣也不是好惹的,脸上依然带笑,说的话却叫熊通不好回答:“是呀!令兄仙逝,天子痛失一位忠臣,楚国人却多了一位大王。不值得恭贺吗?”

“什么,你说大王?”

“在下听说了,阁下即位当日就说,要自称为王。”

熊通蓦然色变。这意思很明白,这家伙是暗示他登上了自封的王位,犯了僭越之罪,而且高兴兄长死了。不过他想了想,也怪模怪样地笑起来。既然面皮撕破,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便说:

“天使的耳目可真多呀,而且很灵。你说的对,熊通这个楚王可是自己封的,不是天子任命的。天使既然祝贺,这就是说天子承认我这个楚王了?”

这下该使臣噎住了。不过他是惯和人周旋的,对这点儿花招还不难对付,马上就转了态度:“天子承认?不不不,天子从来都不会承认叛臣的僭越行为的。在下到楚国古城蒙令兄及阁下热情招待,以私人之名,聊表心意而已。至于要天子承认楚国的楚子变成了楚王,只怕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熊通一语双关:“我们会做的,并且一直在做。”

天子使臣笑意不减,打哑谜似地说:“那座古城隐在万山之中,既美丽又隐蔽,连天子都不知道,在下自然知道楚人一直在那里奋斗不息。不过在下回来在天子面前什么都没说。再说我们去只不过要一见荆山之宝,你们不是唱了一出苦肉计,把所有人都瞒过去了吗?”

“小国柔弱,不得不防,我们也是万不得已。假如真的是一件什么宝贝,还有楚人的份儿吗?”熊通要的就是激怒他,要看看天子使臣发怒了会有什么举动。他冷笑着,“哥哥被气死了,侄子被吓死了,我熊通不继承楚君的位子谁继承?可是各国使臣在大典之前就开溜,可见对我们楚人还是另眼相看,对我熊通瞧不起。还荣登宝座呐!”

天子使臣见熊通做出了恶相,忙忙地欠身一揖:“楚君,在下也与楚君一样,各为其主,各为其国,我也是奉命行事,由不得自己呀。”

见对方软下来了,熊通不免失望。“罢了。请坐吧。”

接着命令摆酒上点心,迎接客人。大家坐下,来了番官样文章,天子使臣谈起了正题:

“楚君,申国跟楚地既不接壤又没有利害,楚君大老远地来申国,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熊通“哼”了一声:“没别的意思,请传个话过去,叫申侯不要派人到别人的地盘活动。”

那人感到奇怪,问,有这事?熊通冷笑:

“自从你们去古城探访什么宝贝之后,荆山深处就热闹得很。不知什么人胡说八道,说荆山有宝贝,申侯居然派个申舒找到大山里头去了。您上次去楚古城时,不是已经知道了没有什么宝贝吗?我的兄长因为无端地遭到怀疑,我的侄子由此受到惊吓,一急一惊之下连命都丢了。他申公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那位使臣居高临下地问:“那个申舒在哪儿?”

“回不来了。”

这就是说,那人被杀了。杀不杀无关天使的痛痒,胖子再问:“再私下请教一个问题,那件宝物安否?”

“多谢关心。它安然无恙。”

这就是说,熊通不但承认了楚国有宝,而且有本事保护。

熊通说完就站起来,命令撤退。天子使臣知道这家伙恨他,好在已经得到了楚君来申的目的,也不见怪,知趣地离开了。熊通趁天子使臣还看得见自己时,命令赶紧撤退,当着天子使臣的面,铁骑如一阵风,将大块庄稼扫出一片平地,如画毯铺向了远方,把天子使臣晾那儿做声不得。

这位使臣回去把熊通的话向天子转达一遍,于是史籍中便有了如此一笔:平王三十三年,楚侵申。

跑到申国寻衅闹事,事情没有闹起来,却让熊通看清了中原各国的底细。这个底细就是他们并不值得可怕。原来吓人的也仅仅只是天子的号令和大国的名声而已。这些国家各自保平安,把天子的命令当成了一种负担,出了问题找天子,没有谁心甘情愿地为天子卖命。探清这个虚实对熊通来说意义不小,他有了进攻夺取江山的决心了。他这时才彻底明白,离这些国家越远,这些国家在楚人心目中就越神圣,地位就越高。兄长对天子和这些诸侯的敬畏,就是这样产生的。近距离地观察一下,他们也不过如此。闹了就闹了,并没有什么人伸头来找他熊通算帐。

跑到邓国边境,熊通再换上走亲戚的衣服,依然是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在邓国玩了几天,舅家向他显示的不过是王公贵族的那一套。他们把周公之礼程式化了,起坐动静皆按章法。有楚人做客,他们越是做得认真,以此作为文明的标志炫耀。其实就是食不厌精,穿不厌烦,似乎周公制礼是专为贵族的吃喝玩乐。

当有申人来向邓国通报情况,说楚君熊通侵申时,邓国上下一致断然否定。熊通一直在邓国陪着夫人,那么有礼貌,又那么懂人情,怎么会去侵申呢?不但没人相信,双方还闹得不愉快。邓国国君还发感叹:

“过去一直说楚人是荆蛮,是不懂道理的野蛮人,看来还是偏见在起作用。”

只有夫人邓曼听到这消息时在心里暗笑。

熊通护卫着邓曼往回走时,心不在焉,脑子常常开岔。邓曼在家也是一副守礼的模样,出了城就懒得坐车,跟丈夫一起骑马并辔而行。熊通左顾右盼审视,一望无垠的平原丘陵,眼里像要放出光来。邓曼看在眼里,跟他打趣说:

“人家申国告状来了,说楚人骑兵侵申。”

“不知熊通舅家怎么解释?”

“邓国上下都说不可能,邓国女婿知情知礼,怎么可能呢!”

熊通与邓曼先是相视而后大笑,然后,邓曼又问:

“去申国和在邓国看见了什么?”

熊通豪情满怀地说:“我验证了你说的话。别看北方诸侯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死气沉沉,按部就班。”

邓曼看出了他的野心,笑道:“来日方长,要图霸中原,还得一步一步地走稳才是。”

熊通掩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图霸中原?”

邓曼爽朗地大笑:“看你的眼睛像饿狼一样放光,看你的气色如受了屈辱一样变红,看你的心胸如波涛一样起伏难平,就知道你想些什么。”

熊通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这位夫人,也哈哈大笑了。“我有了北方给我的夫人,还要什么国土?”

“不对吧,娶个北方夫人,目的就是要取得窥视中国的机会。北方夫人给你的,是对北方的接近。不然,你如何才能马踏申国的庄稼呢?”

原来夫人对他来邓国后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熊通如偷东西的孩子被抓住了,只好干笑笑。邓曼接着说:

“我早就说了,既然嫁给了楚国,我也就成了楚国的人,你用不着瞒我。胜败在自己,存亡也休怪他人。他们励精图治,你想灭也灭不掉。他们不求进取,灭了也不足惜。你尽管做打算好了。”

熊通欠身向她一揖:“夫人,你真是寡人的好朋友。你说的太对了,胜败在自己,存亡不怪他人。这对寡人、对我们楚国也是警策之言。”他沉思了一忽儿,接着说道,“我已经有了主意。”

“能让我听听吗?”

“你帮助我,我要制定一部能够让人人向上的法典,国内要厉行节俭。不能像北方中国一样,家族中一人立功,就世代承袭,弄得后代都成了没用的废物。楚国绝不能养这样的贵族,不立功最多二世就要收回封号。楚君也得有法度管着,去年我就想过主意,五年不出征,死后不得见祖宗;凡带兵打了败仗,回国不得进城门。将军玩忽职守造成重大牺牲者,自己了断。兵士敢于临阵逃跑者,一律斩首……我要将这些都变成法典让后人遵守。周武王当年怎么做,我楚武王也怎么做。”

邓曼也走神了。听了身边这个野心家的雄心壮志,她勒住马,回头望望家乡故国的平原,不无痛惜地叹了一口气:“这些丘陵,这些平原,只怕不久就成了楚国的版图了。”

回到楚国,熊通就着手制定法典了。如何制定?按熊通说的,照着周天子的葫芦画瓢。连续几个月,王城里人来人往,大殿里常常彻夜灯火不熄。差不多所有读书人都集中在这里,炮制着楚国发展的法典。按熊通的设想,上至君主贵族,下至百姓甚至奴隶,都有立功改变处境的机会,同时也都有触犯法律的可能。要想日子过得好只有一条,那就是为楚国的振兴出一把力,任何怠惰或对楚国不负责任,都将受到制裁。

这是楚国第一次大规模地制定法典,竟让王宫一座大殿专门成了堆积各种法典的地方。待各种法规初具规模时,大夫们每次大殿议事之前,都得在这座大殿门口等候,这是要大家不忘国家大法。

一时间,楚境上下内外都议论着法典,各自寻找着适合自己的条款。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法典颁布,人人遵守,果然全国齐心,国内井然有序,粮食也大幅度丰收。到了此时,熊通彻底控制了楚国局势,接下来就要想扩大领地的事情了。

熊通痛恨周天子压制楚人,痛恨姬姓贵族和他们的附庸国瞧不起楚人,他发誓要让楚国扬眉吐气,要达到这一点就要征服别国。离楚地最近的姬姓国家是汉东随国。然而以他的兵力和楚国的财力,是难以打败随国征服江东的。随国不但民富国强,更主要的是周边所有国家都是随国的附庸,一旦起事,那些诸侯绝不会袖手旁观。为此他许多日不声不响,常常一个人在高台上发呆。他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想象着先祖威震江汉的壮举,耳朵边似乎还响着战马奔腾的声音,厮杀的声音。人生只有几十年,目前他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老是这么无所作为过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成就大业?每当想到这里,他就浑身一阵燥热。

这****又在城墙上发呆时,悄悄地荡过来了一个人。他扭头一看,是叔叔大夫斗缗。斗缗问他看什么,他说没什么,没事站站。但斗缗见他面朝北方,就知道这个侄子在想什么心事,斗缗指着北方向东北方向划了一道孤线说道:

“北方有天子,和天子的至亲随国。”

“不近呀!”

“假如中间有一块跳板,就不算太远了。”

熊通马上想到了横梗在中间的权国:“你是说权?……”

“是的。当年先祖熊渠杀出荆山,威震江汉,鄂国臣服,扬越认输,壮哉伟业!可是为什么又没有站稳脚跟、扩大战果呢?就是因为跨度太大,好比过小河,中间缺少几个礅子。要是把那地方拿过来,就往前迈了一大步了。”

熊通点头称是。“可是,权国又没有惹我们。”

斗缗对侄子的这种忧虑感到好笑,他说道:“治国之君,千万不能有妇人之仁。我们不拿,它迟早是别人的。他们是殷人后代,天子不会以他们的生死存亡为意。将权国接过来,权国的臣民照样过他们的日子,有我们保护,有什么不好?”斗缗又迟疑一下,“不过……”

“不过什么?”

“灭了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按照以往的惯例,灭人国家,要么定城下之盟而让该国成为本国的附庸,要么毁掉城垣将所有人迁往他处。楚国没地方安置那么多人,灭国再复国,就失去了灭它的意义,所以熊通沉吟。斗缗的话说了一半,他听出另一半还在这位叔叔肚子里,他的提问其实就是他把话说完。

“你有话直说吧。”他补充道。

斗缗其实早就想好了主意:“我看我们没有必要按中国的一套行事。灭了它之后,将它变为我们另一个家,悬在我们手里,安排一个最可行的人在那里代摄政事,大王无事时候也多个地方走走。”

熊通眼睛一亮:“你说的办法好,我看就叫它县,权县!”

“这事儿用不着大王亲自出去,我带兵把它拿下来就成。”

“不慌。”

斗缗不敢再多话。他知道这位侄子城府很深,干事颇有谋略,也就不再吭声。但他从熊通眼里看得出来,熊通接受了他的建议,而且为达到这个目的有了计划。

权国,假如没有来自西边的威胁,其地理条件原是十分优越的。它是殷商武丁后人的封国,公族为子姓,在这里已经苦心经营了数百年时间。它北通汉水可接中原,南达长江能连巴地,东接扬越,西连荆山,沮漳河离它不远,楚国是它的近邻。它的地盘内有山有水,土地肥沃,特产丰富,交通便利,是南来北往各国商贾的集散地。权国的人民会过日子,各国对他们也很宽容,即使周朝取代了商朝,也没有对他们有所威胁。他们就这样在新的朝代中安心过日子,并无什么非分之想。

但楚人要发展,不能没有个落脚的地方。糜国的遗城太小,荆山深处的古城太僻,都难以养成大军队。熊通的野心要膨胀,眼睛一扫就首先瞄准了临近的权国。

权国的北面有个聃国,是早先周天子成王弟弟的封邑,也是权国的友好邻居。当年熊渠出荆山,就占领了聃国。但这一招惹恼了周天子,周天子曾派三千铁骑杀过来,将楚人又赶回了荆山深处。如今聃国虽说还在,却如纸糊篾扎。当年楚人失败,从此更恨上了聃国,两国结成了世仇,一直骚扰不断。那里的大夫们因为惧怕楚人,一个个都迁走了。他们一走,老百姓也就跟着往外跑了不少,因此只剩下一个空壳。

但尽管它是个重病缠身的国家,国内的建制却应有尽有,只不过外交的官儿们没什么事情可干。熊通要替他的祖宗扳回一本,暗地里命令心腹去打探,搜罗的信息是不经打。得知那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熊通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聃国。他表面无所事事,暗地里却安排着重拳出击。之所以没有让大夫们知道,是要试试自己到底能够打多大的仗,处多大的事。他也在用秤称量自己。

正是夏收夏种的时候,那时聃国的人民正在插秧打麦,官员们大多也各自顾着自己家的收成,驱使着奴隶在自己地里劳作。熊通暗地里派了许多人假道聃国,命令他们见机行事。那些士兵从城里过,见城里没有什么兵防,忽然地抽出武器,抢夺了城门。然后飞快地抢占城楼,插上了楚国大旗。

离城不远的山上,有红旗一挥,大军扑向了聃国城。

聃国察觉有人侵犯,吹起了号角抵抗。可是还没有等地里劳动的人们从地里起来,野地里忽然冲来了几支大军,黑色的旗帜上赫然是个“楚”字。而在楚字旗的后面,竖起了楚王的大旗,原来熊通亲自指挥着这场战斗。聃国人不是楚人的对手,又见楚君来了,更没有获胜的希望,只有眼睁睁望着楚人将旗帜插上了城头。

聃国并没有对楚国构成威胁,而且楚国士兵中有许多人跟聃国老百姓有来往,因而兵士冲进了城之后,并没有胡乱杀人,相反关照熟人不要乱出头,把门关好。除非遇到抵抗,是不轻易动武器的。他们没有遇到抵抗。老百姓仿佛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到,并没有大惊小怪。夺了城的将士们直冲王殿,有些慌张的老百姓们在街两边望着,有的躲在屋子里。

进宫殿时,却遇到了少数武士们的反抗。那是聃国国君的贴身卫士。敢于反抗就得动武器,于是那里经过了一场并不激烈的战斗。没过多一会儿,反抗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跑了。侵略者很快地占领了王殿。

就在楚军攻取王殿的时候,北门大开,有人望见几骑马掩护着一辆车往北跑了,于是赶紧向楚君报告,推测那是聃国的夫人。

“追不追?”

熊通此时正等在山岗上,遥望着他的军队打这至关重要的第一仗,等候着请他进城的喜讯。听说聃国夫人跑了,他问:

“她要去哪儿?”

有知底细的说:“她娘家在邓国。”

熊通想都没想就策马冲下山岗,插小路赶往通向北方的大路。他的后面跟了一大串左右谋士和卫士们。不一会儿,他们就插到了聃国夫人必经之路的前面。他等在路边,还没有拿定主意对一个妇人该怎么办。是抓?还是杀?她可是舅家的人。

还没想好主意,几匹马护送着一辆车从拐弯处出现了。逃跑者没有想到楚人早就拦住了去路,显然吃了一吓,勒住了马,车子也停了下来。往后跑肯定跑不过骑马的武将,何况背后难保有没有追兵,往前走也不知吉凶。

一个骑马的年轻军人在车外向车里说了几句话,车上的帐缦掀开,走出来一位月亮似的人儿。她就是聃国第一夫人?她的出现,大大地出乎楚人的意料。她的身边,有个几岁的孩子紧张地拉着她的衣裙,显然是女人的儿子。那女人好年轻好漂亮啊,竟让熊通一怔。女人迈着优雅的步态正面走过来了,伸出手止住了要跟着她的武士,并不怕熊通杀了她。这派头让双方的随从都出乎意外。她径直走到熊通面前,满面怒容地悻悻笑了一下,扭着脖子脸向着天,冷冷地问:

“妹夫,你毫无来由地灭了我们的国家,还要怎样?”见对方没有回答,她带着些调侃地扯过惊慌的儿子,似笑非笑地命令,“快叫姨父。”

小孩声音发颤地果然叫了一声“姨父”。

熊通自见这女人从车里出现起就如遭雷打了,有些痴痴呆呆。他可以把她掠回去当成自己的如夫人,他还可以将她一剑杀死,更可以在她身上发泄膨胀的****。但这女人仿佛有一股能够化金石为柔水的能力,熊通不由自主地赶紧下马,然后对那女人一揖,以礼相待了。说到底,还是心里有一根弦紧绷着,不敢乱来。他柔声柔气地说:

“诸侯相争,不欺女流,寡人怕部下有什么不周的地方,特来察看。夫人请上路。”

这位夫人听仇人如此说话,也深感意外,这才抬头打量妹夫。这一望,好叫她心头乱蹦乱跳了许久。这位年轻的楚君原来是如此的英俊潇洒,又是如此地威武强壮,不由得心生感慨,怒气不知不觉熄下来了。丈夫年迈平庸,嫁人等于守寡,刹那间她对邓曼生起一股醋意,怨自己命不如人。丈夫比她的爹还大,怎能如熊通这样驰骋疆场?国力不强,如何能有这样精神抖擞的士兵?她在心底羡慕妹子好福气,不觉悲从中来。

他要她上路,诚心诚意,她反倒不慌了。如此勾人魂魄的小郎君,即使多说一句话也是好的。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

“天不佑聃国,奈何!也是楚国的福份。近来听说楚国有荆山之宝现形,拥者为王,也可能就应在你的身上。你好自为之吧。”

熊通心里受用,再次一揖:“谢夫人教诲,请上路。并请夫人代寡人问候邓国国君。”

夏日里着装单薄,那女人往回走,凉风掀起她的衣裙,显露出了好看的腰肢,和随步态错动的臀部变化。熊通的眼睛直瞪瞪地推着她的后臀腰肢,掩饰不住爱慕之意。女人上车时向熊通瞥来一眼,然后车帘放下,遮断了视线。队伍在楚军的注视下上路了。这次他们用不着奔跑,不紧不慢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原来聃国的第一夫人也是邓国人,这位夫人算是熊通的老姨。这是熊通刚才才明白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邓曼的面上,熊通放了这女人一条生路。况且那回首的一眼,让他心跳不止。

望见聃国夫人走不见了,熊通往回走时,回忆着那女人的媚态和好听的嗓音,还有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到底是大国的女儿,就是不一样。他的心里这样嘀咕着,这时有人来报告说,聃国城内已经清扫干净,请大王进城。熊通马上驱走了那一点儿邪念,战争胜利的喜悦压倒了一切,策马直奔聃国古城。

聃国城内看不出有杀戳的痕迹,已经有老百姓在街上走动,一些店铺还开着店门,真不敢相信这里曾有过战争。他们走进内宫,见宫里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布置也不奢华,便知聃国国君是个老实而无用的人。接着有人报告,宫后有一具大棺材,里面睡着个死老头。

熊通走到后殿,一见棺材就知道里面睡的是国君。他踱到棺材边,见国君一副老态,跟刚才出城的夫人无论从年龄还是长相上,简直毫不般配。国君做夫人的爷爷都不过分。他这才意识到那位老姨一声叹息的意义。国君死了,对少艾的夫人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这老头儿怎么就突然死了呢?看样子身子还没冷呢。部下抓来一个侍人,那侍人汇报说,国君本来病病歪歪,突然的变故使他又气又急又没主意,他命令卫士们带着夫人和儿子快逃,吐了一口血,便一命呜呼了。熊通觉得此人的老态是那位夫人的功劳。

熊通命令好好安葬,以诸侯之礼祭祀。

离开了王殿,熊通登上了不并高大的城墙,一行人在城墙上边走边看。朝北望,远处是周天子和邓、申的地盘。向东南望,那里有权国。他立在城墙上面朝权国,一动不动,尽管权国的一切都望不见。大夫们都赶来了,斗缗大夫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墙,见熊通立在城墙角上遥望权国方向,才明白熊通为什么不先打权国而对聃国下手。

“打聃国打得好!”他由衷地赞叹。

熊通并没有为叔叔的夸赞显露出得意。这算什么呀?他的雄心是要霸占整个江汉,重现先王熊渠的威风;还要拿下北方大片土地。那位聃国夫人的步态和眼光,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是个无出息的小见识人物,并没有占有女色的非分之想,而是从那个女子身上悟出点意思来了,这就是,天下有许多好东西,而这些好东西没有人拱手相送,是要自己争取的。他笑问斗缗:

“叔叔,你看再拿下权国是不是容易多了?”

“那当然那当然。现在可以对权国两边夹击,同时也可以防止北边的增援。”

“那就请叔叔镇守在这里。注意,时刻睁大眼睛。”

“伐权什么时候开始?”

“不慌,看看天子有什么反应。”

拿下一个国家比打一次猎更简单,只须一天就结束了。熊通留下了斗缗带兵镇守,就回去了。他要等待周天子的态度,观察各诸侯的态度,派了许多人在各条路口上守着,自己闭门不出,每天读书,再不就和邓曼游园观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天子似乎不知道有这么回事。熊通外松内紧,时刻害怕天子派人来兴师问罪,假如真的有人问罪,他还不知怎么办才好。

几个月过去了,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天子其实并没有多少主见。于是他积极备战,矛头悄悄指向了权国。

权国离楚城不远,国民很富庶,仓库很充盈,街市很繁荣。但富人怕打仗,这就给了楚人以可趁之机。权国虽有兵有甲,却抵不上楚人能征善战。有座很不错的城,但在能征善战的楚人看来却不经一打。权国因是殷人的后代,因为改朝换代了,自己在周天子的羽翼之下,有了重兵会引起王室的警觉,就把治国的重点放在跟左右诸侯友好的基础上,小心谨慎地过日子。这一招还真灵,即使当年熊渠灭糜国也没有惹它,一来因权国跟所有国家友好,其中也包括楚国;二来权国不招惹是非,熊渠怕惹众怒。他们不但贵族对别国的国君和贵族小心翼翼,即使一般的老百姓,也都见人就低头,说话脸带笑。楚国受灾借粮,他们从不拒绝;有人假道他国,他们不但开城门迎接,而且还有上好的招待。他们不敢得罪任何人,只担心周朝天子不高兴,却没有想到隔壁的楚国会对他们下手。

聃国被楚人占了,引起了权国内大夫们的高度警惕。他们看出熊通有野心,只怕是要重振熊渠雄风,如果那样,受害国权国将首当其冲。国君一边紧急派人向天子汇报,一边赶紧加紧兵防建设。没想到天子却反应冷淡,这让他们紧张了好一阵子。既然天子不理,看来只有靠自己了。那两个月间店铺关门,人人披甲,日落宵禁,富人们将财产埋的埋,转的转,害怕楚人突然打来了。

可是过去了好几个月,楚人并没有对他们下手,两国间臣与臣、民与民仍然友好如昔。问及楚国的打算,谁都没有听说楚君要对权国下手的传闻。紧张的心渐渐恢复,关了许久的店铺再打开,生意照样红火,仍是一片太平模样。

秋后的一个深夜,南城外有人喊叫开城门。城上问是谁,下面回答,是楚国的使臣,有事要找权君说话。城上人看见城下没有多少人,远处也没有队伍,就开了城门。没想到带甲的士兵是从北边聃国开来的,此时都贴城墙隐藏着,南城门一打开,就蜂涌而入。入城的将士们杀出血路直冲另几个城门,这时城上的守军才发现城外楚军如蚂蚁般黑压压不知多少。再关城门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吹起了紧急号角。深更半夜,权国兵士摸东不知西,训练有素的楚军将士先后打开了几座城门,楚军从四面涌入城内,局面已经控制不住了。

权城内居民都关门闭户熟睡,从各城门进城的入侵者汇合在街头,然后直奔权君寝宫,有敢于反抗的都被杀了,几乎没有遇到阻力。

杀到权国内宫时,天已经大亮了。楚军包围了王宫,命令权君卫士们放下武器。但卫士们没有一个人选择投降,反而个个大骂楚人狼子野心不讲信誉。于是王宫里进行了一场血腥杀戳。权国卫士以少对多,以弱抗强,个个表现得英勇无比,因而楚人虽说大军压境,还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拿下来。

后来是权君走出了寝宫,命令卫士放下武器。那时候,地下已经倒下一大片尸体。有的经过一番犹豫将武器放下了,但有的看见自己的同胞惨死,含泪自杀了。他们更不愿看到自己的国君当阶下囚。权君眼含热泪,跪下地向那些死难的烈士磕了一个头。

斗缗带人进入宫殿时,只见宫墙内外到处是卫士的尸体,踏脚时无处不是鲜血。权君和一家男女老幼呆呆地站在大殿台阶上,围着他们的全是手挚武器的楚国将士们。

权君才四十多岁,自即位之日起就时刻提心吊胆,每日都在祈求苍天保佑,一边却又不能少了歌舞酒宴。他就在这种矛盾中渡过了一天又一天。聃国被灭,他才想起兵防的重要性,意识到现在不是天子可以号令一切诸侯的年代,早就应该习武修文了。他也有过好几天的发奋,每日和士兵们在一起,操练军队,但把那几天一过,见天下太平了,就又回到了往日的享受中去了。现在楚人明明白白攻进了内殿,他才真正明白楚人灭聃国就是冲权国来的。国家被灭,后悔也晚了,他反而倒平静了。他对领兵的斗缗说,他愿意当个平民百姓,这个国君实在当得累。

斗缗便命令他准备向楚君交权。

于是权君在楚人的刀剑逼迫下翻箱倒柜。

中午时分,熊通带着人马开进了权城。权国的国君率众臣捧着象征权力的一应东西在内城门迎接。熊通认识权君,过去没少在权国作客,见权国成了自己的地盘,满心欢喜,往日的情谊难忘,老远就下车来与亡国之君行礼,接受了权国国君的投降。他亲切地问权君想怎么生活,权君说不愿再住在权城,他对不起权国的人民,在这里让他伤心,愿意到楚国去。熊通答应了,让他在那里享受着贵族的待遇。

熊通安排人送权君到楚国,任他挑选地方居住,当作客人对待。权君走出了大殿,熊通站在台阶上,望着兵士们拖出一具又一具尸体,思绪万千,又不明白确切地想了些什么。连续灭了两个国家,这在哥哥当楚君时是想都不敢想的,但现在自己迈开了大步。权国灭了,该怎么处置它呢?身边有人劝他离开这里,说是这里不干净,等打扫干净了再说。他扭头一看,是斗缗,点点头,迈步走进了这座有数百年历史的宏伟建筑。

权国宫殿比楚王城大得多也排场得多。每一级台阶,每一道门的拐角处,都经过了精心打造。寝殿里,帐缦钩上挂着一串他不认识的东西,不觉拿在手里观看着。这东西八个面,既不是珠也不是玉,却惹人喜爱。他问斗缗:

“这是什么东西?”

斗缗见多识广,告诉他说:“这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贡来的,叫琉璃珠,是人工造的。大王喜爱,就带在手上把玩。”

熊通知道,什么东西都是他的了,但如果不按规矩行事,他拿一串,下面就有人拿十串。他挂上了钩子,很严肃地说:“都得保存好,任何人不得乱动。”

又走了几间屋子,斗缗试探地问:“我们那边的地盘太窄了,可否把楚城搬到这里?”

熊通断然否定:

“不可!”

其实当他第一眼看见权君大殿时,就很敏感地联想到了楚城,心头掠过将楚城定到这里的想法。但这主意马上就被自己推翻。不须权衡利敝,也明白绝对不可作这样的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他是十分清醒的。

“灭了权国,人人心里不舒服。要是占了权国,可能人人手里就不舒服了。再说这里穷极奢华,楚人住到这里,生活几年还能打仗吗?”

“那是那是。”斗缗跟着他寸步不离,附和着。其实他正把熊通往套子里领。

果然熊通就钻进了他的套路:“还是你那天的建议正确,把它变成楚国的县。这个权县可以独立,却是楚国派在这里行政的有限独立。没有先例,天子不知,既然楚国是天子不承认的国家,倒也好,我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就这样定了,权县。叔叔在这里当权尹怎么样?”

“听凭大王安排。”

“居民的生活一切照旧,不过换了旗帜而已。”

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有职有权的县,就是这么诞生的。熊通绝不会想到,他的这一创举竟为中国历史的发展写下了重重的一笔。

熊通在权县住了几天,白天巡视大街小巷,看权国的布局,看楚人的管理,夜晚睡在权君的内宫。那些侍人和女侍都准备服务于新的君王,可他却无视那么多女子的存在,在香喷喷的温柔乡里毫不动心。胜利的喜悦,未来的宏图,盖过了一切。

几天过后,安排好斗缗的职位,熊通就回去了。与上次一样,他要悄悄地看天子有什么反应。他每日在家设宴饮酒观舞听音乐,看邓曼种桑养蚕,裁剪楚服,暗地里却派了许多人到天子身边和诸侯国去,看看他们有什么动向。结果什么反应也没有。到各诸侯国的人们陆续回来报告说,各国依然故我,权国的灭亡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非议或是不满。灭了权国,周天子同灭了聃国一样,装聋作哑竟然如同不知道。

熊通听到这样的消息好不高兴,看来征服中国没有什么难的,北方诸侯们的心事和作为,尽在他的胸中,于是他踌躇满志,勾划着更为伟大的蓝图。

转眼大半年时间过去了,又到了冬春之交,熊通在大殿召集大夫们商议,通报灭了聃国权国后各国的反应及国内情况,要大家各抒己见,如何扩大领域,如何奋发图强。熊通任用的一批大夫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各自在家研究坟典,学习攻略战术,大家都盼望着一显身手,巴不得马上出征才好,因而讨论得很热烈。但熊通注意到了一个现象:

斗缗没到!

“我让你们通知斗缗大夫,他怎么没到?”

手下人报告说,斗缗大夫说公务繁忙走不开。

大夫们一时无言,大殿里好一阵子鸦鹊无声,大夫们都低着头为发一语。人们的这种反应引起了熊通的警觉。议事时一个人没到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人们的神态却远远超出了事态本身。他看得出来,大夫们都对斗缗大夫没到心里有想法,但斗缗是君主的亲叔叔,也是大家的长辈,谁都不好插嘴。

熊通从人们的表情中看出了大家的意见,不由得心情烦燥,宣布议事改期,说完就冲冲进后殿去了。他越走越慢,由此想起斗缗议事不到并非第一次。早在半年前,也就是灭权不久,他就借故好几次没有到场。这说明了什么?

熊通到了后殿,脚步就慢了下来。明明知道斗缗没来可能真是有事走不开,这有多大的事情呢?为什么自己的心里就不那么踏实?他想起了邓曼曾经对他的嘲笑,觉得可能是自己心胸太狭窄之故。北风呼号,身上的衣服随风飘起,但他全然不觉。回到寝宫,有人来给他换衣服,他都还没有醒悟过来。

“换好了。”

熟悉的声音让他猛然惊醒,才看清为他换衣服的是邓曼,不觉有些不好意思。他勉强笑了一下说:“啊,我没看见是夫人。不是我无礼,是一时走神了,夫人莫怪。”

邓曼轻松地笑道:“夫妻间,哪有那么多礼。能说说是为什么事吗?”

熊通恨了一声。

“不便说就不说吧。”

熊通摆一摆头:“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今天大殿议事,早就定好了日期并且分头通知了,可是见斗缗大夫没到时,心里就不舒服了。可见我的心胸还是太窄,成不了大气候。”

邓曼对他的自责不肯定也不否定,沉默一会儿,她问:“斗缗大夫没有说是为什么吗?”

“回话的人说他公务繁忙,脱不开身。我之所以感到不舒服,是大夫们提起斗缗叔叔时都回避着,像是不好插嘴一样。斗缗是我们的叔叔,也是我们的老师,寡人实在不应该对自己的亲叔叔想七想八。”熊通到了邓曼身边情绪就好多了,也轻松地笑道,“好了,已经没事了。”

可邓曼却不这样认为,她沉吟半晌,说道:“大王,这事儿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熊通正为自己的小心眼儿不好意思,经她这么一说,他马上就调整自己的观点。“夫人请直讲。我正为这事有些烦闷。”

邓曼谈出一番理由,以证明这事不可小看:“如今正是冬春之交,外无战事,内无农活,还有什么公务比大王的召见更重要呢?斗缗大夫这人表面谦和,内实城府,我接触他几次之后,就发现他广交朋友,乐于助人,也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求他是什么事,他一概乐意帮助。当今国内拿他当主子,得到过他帮助的人更是感恩戴德。许多问题的处理,他都是以君主自居而自行其是,表面看来是帮大王解除疑难,认真一想就觉得气味不对。大王,你的感觉并非心胸狭窄,而是这么多现象集中在心头,一时找不出答案所致。”

熊通不觉点头。“你说的对呀,我总感到哪儿不大对劲,夫人这一说,才使我找到烦闷的原因。夫人请接着说。”

“大王才即位不久,而且是在特殊情形之下才推上这个位子的。此时正需要人帮助稳定国内形势,出谋划策如何开疆拓土,这比什么事情都大,即使权国再落入别人之手,也不比这更大。这些,斗缗大夫不可能不明白。还有什么公务比大王的召见更重要?再者大王是取代侄子即位,而且侄子是被你所杀,兄死弟即,他不得不想想他自己。父亲熊坎过世时,他不是跟你一样的处境吗?更可怕的,据大王讲,当日大王误杀侄子之后,沉浸于悲痛之中,而这把王者之剑就在他的手里。倘若那时他有杀心?这些,都将回到他的脑子里来,让他做起他不该做的大梦……”

熊通猛然惊醒,脸色变得难看。是的,假如那年父亲死了之后斗缗想取而代之,满可以也跟他一样,杀了自己和哥哥,顺理成章地即位成为楚君。假如他那天把扔在一旁的剑举起来,今天的楚国可能是另一个样子了。这位叔叔是否也想到了这一点?邓曼接着说出更严重的可能性来:

“还有,权国人是商朝亡国之君的后裔,他们表面上善于与人交往,其实对于政事个个都能精打细算。经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国内富庶,享乐不尽,斗缗大夫在那里,不会没人为他出谋划策。我只担心,这个县只怕有立国之意。”

熊通面色难看,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叔叔会起异心。

邓曼猜得着他的心思,笑笑说:“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大王不妨派人暗地里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可是熊通不会暗地里跟人较劲,他是个在战场上厮杀的统帅,这种暗地里算计人的搞****提醒他弑君篡位,让他无所适从,心里也不舒服。他咕哝道:

“这怎么观察?翻墙进去?派人去吧,谁不认识谁?他锁在那个大殿里头,搞阴谋诡计也不会在街头商量。万一不是这么回事呢,岂不让人看笑话?”

见堂堂楚君竟如此幼稚,邓曼不觉严肃起来了。她看出熊通虽说敢想敢说敢为,但心里却没有多少弯弯拐拐,作为国家的君主而心清似水,这是不行的。拿荆山之宝做文章,她都看出了做得笨拙。既然自己说出了他没有想过的话题,弄不好他还会以为自己是在挑拨离间,因此她必须证明给他看。于是她说:

“这样吧,他在楚城有房有地有家庭,假如他没有什么异心的话,那么一切都应该还是原样。因为他供事的地方是在这里而不是在权城。如果房里搬空了或是故意装成表面的热闹,十有八九情况不妙。马上派人到那里去看看,他的家在大街上,打探出里面的虚实并不难。”

熊通觉得这主意好,即刻就派心腹去斗缗府上看看。派出的人走了之后,邓曼想跟丈夫说说轻松的话题,可熊通心不在焉,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就不再开口,耐心地等着派去的人回来。

不多久那人回来了,两个人同时迎了上去。报告的消息证明了邓曼的推测正确:斗缗大夫的房子都上了锁,土地也都卖了。熊通顿时大怒,马上就要去找斗缗。但被邓曼拦住了。邓曼说:

“事情还不至于闹到那一步。你还是跟以往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们在探他的虚实,他也一定要探我们的情况。沉住气,无论他是什么主意,总会有露头的一天。不过要把聃城那边加强防守才是。这样吧,等天晴了,我们俩去权城玩一天,解除他的疑心,你看可好?”

熊通两眼盯住这位可爱的夫人好一会儿,问她:“你不怕他把我们俩都扣下了?”

邓曼笑容可掬,这么大的事情在她像是捉谜藏一样轻松。“心诈者必多疑,不足为虑。”

“我的天!”

“怎么了?”

“夫人的胸襟和谋略远在寡人之上,寡人自愧不如。夫人不是等天晴,而是等我不把喜怒挂在脸上,是吧?”

邓曼借此悄然劝夫:“人君不可疑心过重,那样就会让人人自畏而心生背离。但对奸诈之徒也不能毫无防备,不然小人就会趁隙而入。”

熊通笑道:“寡人谨记夫人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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