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凶年。马家堡人病死了一半,牲畜减损了一半,土地荒芜了一半,水流枯竭了一半,太阳和月亮好像也只是赐予一半的亮光,天与地惨怛。马仙姑法力再大,也无可奈何。用她的话来说,天上的星辰出现大会合,地上也必然会发生不可避免的灾难。马家堡人在臭气中整整生活了一年之久,后来他们就渐渐发觉臭气不再那样难闻了。事实上,臭气虽然已经变淡了一些,但余臭犹在,这里的人也变得更适应这股气味了。久而久之,他们的嗅觉也开始发生了变异,他们吃一些发臭的食物却不感到一丁点恶心,反而以臭为香,以苦为甘;男人和女人身上若是没有一点臭气,似乎就少了那么一点吸引异性的魅力了。最大的变化是,马家堡人的思想都变得迟钝了。思想跟刀子一样,长年搁置在阴暗的角落里就会生锈。思想活不起来,手脚也就放缓了。那些平日里手脚麻利的人也莫名其妙地变得呆滞迟缓:年轻人变得像中年人一样,中年人变得像老年人一样。后来就说不清是手脚跟不上思想,还是思想跟不上手脚。每个人的手脚都放缓了,也就感觉不出缓慢来。
这就出现了一大批懒汉和懒婆娘。他们懒于做农活,懒于做家务,懒于种瓜种豆,懒于传宗接代,懒洋洋的风气跟臭气一样,在各个村子里弥散开来。
然而,奇迹出现了。首先发现奇迹的,便是懒汉。那天中午,懒汉起床后踱步到屋边的茅坑。懒汉没有踏上茅坑板,就直接站在外边朝里撒尿,他那呈弧线的尿液十分准确地落入粪缸。懒汉一边解手,一边仰起脸,让风吹着,权当洗脸。懒汉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像尿液一样浊黄的江面,漫不经心地浮荡着。懒汉的目光没有伸到更远的地方,好像目光跟脚一样,走远了就会犯酸。懒汉收起目光时,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汽笛。他吓了一跳,剩下的尿液全都溅到裤脚上。那时阔大的江面出现了一艘大船,懒汉看得目瞪口呆。我的娘哎,他嘀咕了一句。他以为日本鬼子又杀回来了。他刚刚放掉尿脬里的积液,却又在那一瞬间产生了还没尿完的感觉。他拔腿往回走时,竟忘了把那根东西塞回去。他跑了几步,又停下,忍不住回头瞄了几眼。大船快要向岸边靠拢了,甲板上有人向他挥动着帽子。船头没有插着膏药旗,他就放下心来了。懒汉用双手拢着嘴,向屋子里的人吆喝了几声。隔了半晌,里面就有一群人慢腾腾地出来。他们也刚起床,抹了抹惺忪双眼,四处张望,有人张大嘴巴刚要打呵欠时,上下腭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叉住了,嘴巴跟死鱼的嘴一样半天都合不拢。让他们大吃一惊的,不是那艘大船,而是那个站在甲板上的人。
站在甲板上向他们挥动帽子的,竟然就是马家七少爷马大可。他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惊叫道:“天哪,难道他也像爷叔那样复活了不成?”他们所说的“爷叔”就是传说中死而复活的耶稣。
一时间人们奔走相告,村子里的人都闻讯赶到码头,要瞧个真切。就连马仙姑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前来相认。眼前那个自称“马大可”的人显然不是鬼魂,他穿着一身洋装,脸上放光。像往常那样,马仙姑遇到亲人,身上的血液就会激荡起来。单凭这一点,她认为那个人就是马大可无疑。马大可从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姐姐,他连忙迎上前去与她打招呼。马大可疑惑不解地问马仙姑,为什么人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死而复活的人?马仙姑凄然一笑,把一年前她如何在马家堡与他相遇而后又如何在树林中发现他的尸身的事述说了一遍。马大可听了大吃一惊。他向姐姐解释,一年前他压根儿就没回过家乡,那时他正在伦敦的一家通灵学会学习秘术。
马仙姑说:“你不相信也好,相信也好,我所说的都是事实,你可以去问问周围的人。”马大可把头转向围观的人,他们都点了点头,并且用敬畏的目光看着他。有个老人怯怯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然后向众人证明:他,马大可,就是死而复活的“爷叔”了。
马大可被他们弄得啼笑皆非,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马大可在法国曾随一名老巫师学习巫术,此间他又认识了一名通灵的金发女郎,他们之间时常交谈各自的梦境。有一夜,她梦见他在巴黎街头跟人斗殴,下巴颏重重地挨了一拳。第二天醒来,她竟惊讶地发现,他的下巴颏上有一块青肿。还有一回,金发女郎告诉他,她刚刚经过一条幽暗的巷子时,听到一个陌生人对她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口音竟跟马大可一模一样。马大可问她那人都说了些什么,她就复述了一遍,那人说话的内容竟也跟马大可梦中对人所说的话一模一样。马大可因此断定,他做梦时,灵魂会从身体中走出来,借助别人的手斗殴,借助别人的嘴巴发声。他向马仙姑提起自己的奇妙经历时,马仙姑竟深信不疑。
马仙姑握着马大可的手对众人说:“他内有灵魂,外有血肉之躯,当然是活人。我弟弟死而复活了,这是天命所在。他身上有奇能,这也是天命所在。你们要敬奉他,这样马家堡就振兴有望了。”
马仙姑说的没错,马家堡的确振兴有望了。这一回,马大可从国外带来了一大船洋货,计有:亚麻布、上浆硬棉布、羽纱、银织锦、花边、女帽、高跟鞋、天鹅绒、丝带、头巾、腰带、缎子、纽扣、席子、毯子、流苏、毛皮、毛线、帆布、手套、石脑油、芦荟油、鸦片酊、琥珀、矾粉、胭脂、珊瑚、象牙、玳瑁、橡胶、涂磷火柴、兽脂蜡烛、火石、火绒、钢笔、油漆、烟草、咖啡、葡萄酒、黄芪胶、玫瑰花露、杂酚皂液、眼镜、鼻烟盒、镜子、望远镜、手表、纸、针、线、碳素等。当他走进马家堡,闻到刺鼻的臭气时,他就在码头摆出了鸡舌、龙脑、安息香、沉香、熏香、麝香、乳香、檀香、青木瓜,但无人光顾。
马大可没有去询问他们为什么会对香水、香料之类的东西避而远之,他急于要弄明白的是,空气中弥漫的臭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它的传播途径是怎样的?它带来了怎样的危害性?结果他惊讶地发现:在臭气统治马家堡的一年中,很多人都患上了一种怪异的疾病。这种疾病有以下几点特征:病人先是拒绝臭味,然后是被迫接受,当他们长时间待在臭气中,就慢慢被驯服了,以致发生了嗅觉和味觉领域的器质性变异。他们对臭气的恐惧最终转换成了变相的嗜好。马大可把这种疾病称为“嗜臭症”。这种疾病像疫气一样,还会相互传染。臭味相投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他们时常结集到一起,交流对发臭物的偏嗜,好像唯有这样他们才能获得一种安全感。相反,那些为数甚少的轻度患者或正常人却产生了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那天,马大可从山那边挑了三个年轻人作为自己的随从,他们未被臭气异化,脑子灵光,说话、办事也利索。做过祷告后,马大可就带领他们,像传道一样,挨家挨户地推销香水。
“你们来看一看,闻一闻,”马大可向那些人介绍说,“我的香水中有麝香、龙涎香、薰衣草香、檀香,它们不仅可以掩盖你们身上的臭味,还能让你们长精神。”有人好奇地打开瓶盖,一闻之下,就捏住鼻子,跑开了。
马大可问其中一位老人:“你们明明晓得这是香的,那是臭的,可你们为什么会以臭为香,以香为臭?”
老人说了一句大实话:“我们的鼻子才不管什么香臭,但看闻得惯还是闻不惯。”
马大可立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给众人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卖鲍鱼的在城里开了一家小店,街坊邻居都闻不惯那股臭味,要求他立即搬迁。卖鲍鱼的口头上应允,却一直拖延不走。天长日久,人们闻惯了那股臭味,也就不再建议他搬迁了。
“你们现在也是这样,处在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与之同化了。”马大可对那些患有嗜臭症的人说,“你们知道上帝是从哪里把灵气吹入人体?不错,是鼻孔。现如今,有一部分灵气已经通过你们的鼻孔逃逸了。少了灵气,你们的器官就会发生变异,这正如荷兰水漏了汽之后,它自然而然就变了味道。现在,你们必须通过香水、香料才能恢复与上帝之间的联系。来吧,闻一闻这香水,上帝的灵气将会重新注入你们的鼻孔。”
有一位路过的读书人闻到了香水,如见虎狼,大喝一声:“吓,这是红毛贼的东西,快点拿开。红毛贼没安什么好心,早些年先是带来了广东疮,后来又带来了鸦片烟。这魔水,也不晓得有没有毒性。”围观的人一听,都纷纷逃开了。
马大可转而又想:香水这东西悦人悦己,当为女人所钟爱,不妨到女人当中推销香水。不料女人们也与男人们臭味相同。马大可免费赠送她们试用,她们还是微笑着婉拒了,理由是:她们身上一旦有了这种古怪的气味,男人就不愿意跟她们同床了。半天下来,没有一个女人在试探中心悦诚服地接受香水。
马大可回来后十分沮丧,他长叹了一声,对三个青年信徒说:“当年蛇向夏娃推销苹果时,也没有费这么多的口舌呀。”
其中一个青年信徒说:“蛇向夏娃推销苹果时居心不良,而我们推销香水全是出于一片善意。他们现在不但被魔鬼的气味熏坏了鼻子,连思想也被熏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