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人也都在那里长吁短叹,找不出更好的办法让他们接受香水。这一天走得太累了,马大可同三个青年信徒洗了脚和鼻子,正准备上床睡觉,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在门外嚷着:“香水,香水,我要买香水。”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急切。马大可对身边的几个青年信徒说:“他们不是人人都觉得香水气味难闻?现如今又为何有个女子急着要买香水?我看其中定有蹊跷,你们不如打开门,让她先进来说明就理。”
一名青年信徒打开了门,那个女人一进来就拿异样的目光看着马大可,眼中噙满了泪水,半晌说不出话来。马大可并不觉得惊讶,马家堡人自从被臭气熏坏了以后,神情都是木木的,说话比牛车上陡坡还要缓慢。马大可咳嗽了一声,女人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女人告诉他,傍晚时分,她的父亲忽然被一口热痰堵住了胸口,神志不清,不能言语,只是一味地傻笑。请来的老郎中使用了几种民间偏方,都无法达到催吐的效果,有人急中生智,建议病家使用香水催吐。
马大可听了这话,像是被人当众羞辱了一般,涨红了脸说:“不可,不可,香水虽然也有治病的功效,但你们无非是拿它当催吐剂。这分明是对香水的亵渎呀。”
女人嘟嘟囔囔地说:“早上你上门推销香水,没有人愿意买;现如今好不容易来了顾客,你却又不愿意卖了。”
马大可说:“假若有人让你把菩萨像焚化成灰,然后给病人和水服下,你会不会这么做?”
马大可跟艾约瑟牧师一样,也喜欢用比喻说话。女人反应很慢,压根儿就没想到使用巧妙的比喻作回答。她迟疑了半晌,忽然跪了下来:“小女子胡小扣见过恩人了。”马大可一下子慌了手脚,他疑惑不解地看眼前的女人说:“胡小扣?恩人?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莫不是认错人了。唔,你先起来说话。”
胡小扣满含深情地看着马大可说:“先生可以忘掉此事,我却至死也不会忘掉先生的恩情。”于是,胡小扣就将自己灵魂出窍,在森林中如何被另一个灵魂相救的事讲述了一遍。胡小扣说得有凭有据,在情在理,马大可听了却是一头雾水。胡小扣释然一笑说:“马先生不与我相认,定然是另有苦衷,不然便是你已忘了前生的事。”站在一旁的三个青年信徒向马大可证实说:“一年前,我们确曾听说过此事。”
马大可对三个青年信徒说:“我回来第一天,很多人围着我,摸我的手,说我死而复活了。那时我就琢磨着,是不是我在西半球修炼秘术之时,灵魂就从身体中分离出来,跑到东半球来了。这事对你们来说简直比听说植物会走路还要不可思议。后来我又仔细琢磨了一阵子。觉得灵魂这东西也许会认错人,撞上一个面貌与我相似的人,就跑到他身上去了。”
“可是,那个与你面貌相似的人又是谁?”其中一个青年信徒问道。
马大可低头默想了一下,说:“打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就常常梦见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我生活在某处,他说一些我未曾说过的话,做一些我未曾做过的事,想一些我未曾想过的问题。我对他既陌生又熟悉。很奇怪,我还能知道他经常出现在哪一个方向。很多年前,我记得有一次经过钵篮县的街头,就有一个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喊我一声萧郎中。我不晓得那个萧郎中是谁,正如他也不知道马大可是谁。但我至少可以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生活在某处。”
胡小扣说:“我记起来了,那个跟我对过话的灵魂说自己曾经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郎中,你说的莫非他了。”
“也许是这样吧,”马大可仍然低着头,神色黯然地说,“可是,从今年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梦见过他了。”
站在一旁的青年信徒忽然提醒说:“现在我们还是暂且把这些问题搁置起来吧。眼前碰到的是一桩人命关天的事,拖延一分钟病人就多一分性命危险。我们还是遵照病家的意思,先将香水送过去吧。”
马大可对胡小扣说:“你们光用香水催吐是不够的,我这里有一种化痰的西药,兴许对病人有用处。”
取了药物,马大可随同那人去了病人家中。病人正是胡老板,病歪歪地躺在那里,仍在一径地笑着,脸上全无表情。马大可握住他的手,念了一段主祷文,把香水瓶盖打开,病人先是打一个响亮的喷嚏,继而呕吐,吐出了一大口热痰。病人气顺了一些,又服下了化痰药物,很快就恢复了神志,在一旁观看的人都暗暗称奇。
胡老板清醒之后,忽然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马大可,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手臂,又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然后清了清嗓门,吐出了三个字:是真的。马大可问他:“你指的是我?”胡老板点点头说:“我现在终于相信死而复活的奇迹了。马少爷身上有奇能是我亲眼所见的。一年之前,马少爷就曾来过敝舍,那天也是坐在这儿给我女儿看病。”马大可一时间很难跟他解释得清楚,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胡小扣拿起香水瓶,递给胡老板说:“救活阿爹的,就是马先生这瓶从西土带来的香水。”胡老板拿起来嗅了嗅,说:“气味虽然难闻,可它毕竟是圣水呀。”马大可听了暗暗觉得好笑,同样是一瓶香水,一些人把它视为魔水,另一些人却把它视为圣水;人也是这样,一些人觉得他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另一些人却把他看成是能行奇迹的神。
马大可从胡老板家中出来时,就有一群看热闹的人一路跟随。
几天下来,马大可无法忍受地上的臭气,只得搬到山上居住。他在山上修复了一座由马老爷当初为艾约瑟建造的教堂,他要在那里宣讲教义,并美其名曰:登山训众。要知道,摩西当年造帐幕时,便是在山上向众人作指示;耶稣当年也曾在山上向众门徒传道。那天,胡老板同族人备了一些臭烘烘的祭牲登上山来。马大可捂着鼻子说:“神拥有一切,哪里还会稀罕这些玩意儿?你们还是带回家让家里人吃了吧,免得污了这圣殿。”
开讲那日,马大可同几个青年信徒从山顶取来几坛密封的清泉,让每人在祈祷之前都饮上一口。不多,也不少,就一口,且要跪在神像前,保持手洁心清,念一遍主祷文再喝下。有几个老妇人走到马大可跟前,问道:“你为什么要让我们饮这泉水?”马大可说:“你不应该问我为什么要让你们饮这泉水,而是要问我让你们饮这泉水的究竟是谁。”她们用茫然的目光看着马大可,不发一言。跟随马大可的年轻人就告诉他们:“他是上帝派来的人,他让你们饮这泉水就是秉承上帝的旨意。”马大可说:“你们的味觉和嗅觉都已经变异,我给你们香水,你们反倒闻不惯,捏住了鼻子,还想呕吐。所以,我现在要给你们真水。真水无香,也无臭。你们每天喝上一口真水,以后便会逐渐辨别香臭。”他又掏出咖啡糖,分给坐在前排的大人和孩子,并且告诉他们:这是吗哪,三千五百年前,上帝让吗哪随露水降临,赐给以色列人;三千五百年后,上帝也让吗哪随露水降临,赐给马家堡人。
马大可一一为众人祝福,并且把右手放在圣经上用激情饱满的语调对他们说道:“念着书上预言的和那些听见又遵守其中所记载的,都是有福的,因为日期近了。在大灾难降临之际向上帝祈祷的人有福了,赐你们食物的人有福了,掷你们石头的人虽已置身石头的怀抱但他也有福了,你和他,你们和他们,都是有福的。我来就是向你们传播天国的福音。你必听见,他必听见,众人必听见。你们面临大难,但不必惊慌,你们丧失了亲朋好友,但不必绝望。你们可知当初,神降大难于人子,人子,仰起头来,却听见空中传来神转身离去的声音,他呼喊:我的父,你为何要离开我。是呀,是呀,神要让孤独的牧羊人孤独无助,神还要让羊群远离他。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在旷野中坚守了四十天,不受魔鬼的诱惑,他忍住饥饿,顶住黑暗,恪守一个信念,直到神再度转过身来,发声与他说话。所以,弟兄姊妹们,我要说,那些聆听的恪守的都有福了。酒鬼、懒汉、守值的人、得训诲的人、得智慧的人、听见圣歌的人、看见启示之光的人都有福了。马家堡人哪,你们都随我一起来祈祷吧。穷人、病人,只要跪下来祈祷,贫穷和疾病就会像旧衣裳那样脱离你们的身体。你们的身心会在祈祷中降服,你们的信心会在祈祷中宣告,你们的本相会在祈祷中暴露。”
众人听着那腔调,看着那手势,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错,许多年前,那个叫艾约瑟的洋和尚就是用这种腔调和手势说话;洋和尚走了,但腔调和手势却像可以触摸的东西那样留了下来。好像一个人只要站在那个位置上就会用这种腔调和手势说话;好像时间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们面对的依然是那个会变魔术的洋和尚;好像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三百多年时间,而时间本身一点也没有走样。
随后,马大可就开始正式讲道了:论宽容、论幸福、论奸淫、论财富、论律法、论弱肉强食、论饮食、论巴黎香水、论香臭、论善恶、论勤力者和懒汉、论信徒和异教徒……
就在马大可登山训众的第七日,马家堡刮起了大风。那天,一个疯子指着天空叫嚷着:末日到了,阿哈来了,审判开始了。谁也没有相信疯子的话,谁也不会相信疯子的话。但天空中随后就出现了一条巨大的水柱。人们惊叫着抓住那些凡是可以抓住的东西。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把树木连根拔起,把屋顶像锅盖那样揭开,把路上的行人从这头刮到了那头。马家堡人躲在屋子里,浑身发抖,像一群等待审判的罪人。这场大风平息之后,人们发现,一直以来笼罩着马家堡的臭气突然消失了。再过几天,河流也变得澄澈了,树木也变得葱茏了。马家堡的精神领袖马大可宣布: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