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上班不久,市委第一书记海波给柴之坚打来了电话。
“老柴吗?我是海波呀,如果你上午有空,请你来我这里一次好吗?”市委书记在电话里很随和地说。
“是汇报市府大院的案子吧?”柴之坚问。
“是啊。”市委书记的声音立刻变得暗哑了。
“要乐人丰一起去吗?”柴之坚问。
“不必了,就你自己来吧。”海波似乎害怕柴之坚跟他蘑菇,话音未落便搁下了话筒。
这边的柴之坚也随即放下活筒。之后,心中便有了一种潜意识的不安。近日来,市纪委三天两头地找罗怡达淡活,市委机关党支部也为罗怡达召开多次会议,敦促他交代唆使女儿诬陷孙跃文的错误。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这当然不仅仅是罗怡达父女的问题,实际上连同乐人丰和整个公安局都被指控在内。柴之坚当然不能装聋作哑,昨天跑去找了海波书记,他提醒自己尽量客观地反映情况,尽可能地不要夹带主观色彩。然而办不到。他通篇的汇报,变成了通篇替乐人丰解释和开脱嫌疑。自然也是替罗琴君开脱嫌疑。市委书记的态度倒确确实实是很客观的。他认真地听取汇报,不住地往本子上记下一点什么。最后,市委书记说:“乐人丰不必为这事畏首畏尾,工作该怎样做还得怎样做,相信市委自会有公断。”
可是,品味刚才市委书记在电话里的口气,似乎有点力难从心,无法公正地解决这一问题了这不能不叫柴之坚感到深深的忧虑。
公安局离市委很近,坐小车几分钟便到了。
市委书记海波亲切地接待了柴之坚。两人坐定后,海波开门见山地说道:“老市长同罗怡达之间的是是非非至今还得不到澄清,尤其是孙跃文不肯出拘留所的事,影响太大了,看来你们不作些让步不行啊。”
让步!这又不是谈交易做买卖,谈何让步?柴之坚不得要领,愣怔地看着市委第一书记。
“为了缓和一下矛盾,让乐人丰暂时回避这个案子吧?”
市委书记索性把话挑明。
“这不行!”急切间,柴之坚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是在对谁说话,直陈自己的意见。“且不说这样决定是极不公正的,仅从工作而言,将乐人丰调开,这个案子就别想破获了。”
“不要把个人的作用估计得太大嘛。”市委书记温和地纠正道,“公安局人才济济,应克强不也是破案能手吗?”
“是的。”柴之坚说,“不过,市府大院的案子具有它的特殊性,必须借助于科学知识和新的观念,这两方面恰恰是应克强所缺乏的。”
“你手下精兵良将很多嘛。”市委书记说,“大名鼎鼎的胡大可,常常让外省市请去指挥破案,放着这样一个大侦探不用,岂不可惜?不能墙内开花墙外香嘛。”
“胡大可同乐人丰一样都不愧为是当今中国第一大侦探。
但应克强不服他,让胡大可参与这个案子,无疑要打一场内耗战,非但案子破不了,反会导致内部思想混乱。”柴之坚直言不讳地说,态度仍然很执着。
“就这样决定了吧。”市委书记声音低沉,显得有点无可奈何。稍顷,补充道,“你可以让乐人丰去出差——呵呵,不不,韶书同志正病着,还是让他暂时去抓抓别的案子吧。
总之,暂时回避一下。”
柴之坚还想申辩,忽见市委书记表情凄苦,仿佛心中渗透着百般滋味,而他自己心中更是滋味万般,于是,溜到唇边的感慨之言,又咽了回去。
尽管这是市委领导的决定,柴之坚也不能马上向乐人丰宣布这一决定,不能马上贯彻这一决定,必须同其他几位局长通通气。孰料,还没有通完气——五位局长只找了三位,这消息便不胫而走,在午休时间便传遍了整个公安大楼,几乎是人人皆知了。
乐人丰在饭厅里吃午饭的时候,就有好几位平时比较要好的同事告诉他这件事,他们当然说不出任何原因。初听这个消息,乐人丰不敢不信,又不愿全信。心想,他乐人丰的党性原则是很强的,从不用感情代替政策,即使罪犯是自己的亲兄弟,也能大义灭亲,决不手软。仅此一条就没有理由要他回避。再说,他是刑侦处当家的副处长,统帅全处的侦破工作除非把他革职,否则,他就得履行自己的职责。
何况案子尚未侦破,犯罪分子仍在逍遥法外,或者正在惶惶不安,在这样形势下,要一个犯罪分子吓得要命的刑侦干部靠边站,不许他接近和过问此案,这只能使亲者痛而仇者快。
他不相信市委会作出这样愚昧的决定。即使市委有这个意见,局领导有充足的理由进行申辩。他相信柴副局长能够坚持原则不让步的。
可是几分钟之后,他从饭厅里出来时,正巧柴副局长同局党组书记进饭厅,乐人丰迎了上去想问个究竟。柴副局长见到他时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仿佛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连忙回避了他的视线,装作同别人打招呼,侧身奔进了饭厅。
乐人丰心里打了个愣。看到柴副局长这种神态,乐人丰这才完全相信了外面传播的消息确有其事了。不过,这念头只在他头脑中盘桓了一下,马上又被他否定了。柴副局长看着他从小长大的。他是柴副局长亲手培养起来的刑侦干部。
柴副局长对他的了解胜过他的父母。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该疑神疑鬼。
乐人丰回到处长室:门一推开,一股准闻的怪烟味扑面而来,举眼一看,二队的队长戎德辉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
此人体魄魁伟,面孔红彤彤的,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十分冷峻地闪着寒光,当他急速地瞥向什么东西的时候,会让人联想起闪电或是舞动着的剑影。戎德辉能说善辩,性格同他体魄一样刚直坚韧。他与乐人丰是在当“知青”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又一起进了公安局,两人关系极其亲密。乐人丰提拔二队队长时,柴之坚答应他一个杀件,由他在全局挑选一个人当他的副手。乐人丰几乎没有多想,立即说出了戊德辉的名字。乐人丰审视自己,细柔有余刚直不足。恰好相反,戎德辉干劲很大却缺乏冷静。他们两人合作,正可以弥补各自的性格缺陷,是一对理想的搭挡。就这样乐人丰把戎德辉从政保处挖来了。水涨船高嘛。乐人丰当了副处长后,戌德辉便从副队长晋升为队长。
“喂,你朝桌上看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戎德辉从沙发上坐起,说:
茶叶。黄山毛峰。乐人丰烟酒不吃,赌具不识,唯一的爱好就是喝茶,尤其偏爱喝自己家乡的茶叶。乐人丰拿起袋装的茶叶看看:“相当不错。一定很贵吧?”
“内部价,还要35元一斤”
“是半斤装吧?我给你钱。”乐人丰说着就要摸口袋。
“明明知道我不会收你的钱,干嘛还要装模作样假客套?”
戎德辉不论说活故事总是喜欢把什么都摊开来,不论是准在他面前耍心上,他会毫不留情面地当众戳穿你的西洋镜。
“那我就不客气了,用你的茶叶招待你吧。”乐人丰说着,就给自己和戎德辉各泡了一杯茶。
两人品尝了一会,乐人丰小心翼翼地说道:“德辉,局里都在传说市委要我回避市府大院的案子,你听到没有?”
“听说了。”戎德辉表情淡漠地回答。
“你说,我该怎么办?”乐人丰见戎德辉没有让这个极不公正的消息震怒,放心了。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只好回避了。”戎德辉无可奈何地说道,摊开的双手抖了几抖,以补充他语言的不足。
戎德辉从不逆来顺受,此话出自他口,乐人丰感到十分意外。他抬起错愕的眼睛看着戎德辉,那眼光比语言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心音:“哦!这是你的真实思想?”
戎德辉垂下眉眼,回避了乐人丰犀利的目光,呐呐地说:
“我中午才回到局里,在大门口碰到了柴副局长,是他告诉我的。柴局长为此事感到气愤,也感到痛惜,他不忍心由他来向你宣布这个决定。你还是拿出高姿态,主动去找柴局长,何必叫他为难呢。”
消息得到完全证实,乐人丰心里不啻像爆炸了一颗手榴弹,立时惊呆了。他从小受着父亲严厉的教育和熏陶,造就了他的深沉内向、不苟言笑的性格。但他毕竟是个热血青年,血气方刚,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种极不公正的决定。无数事实证明,形形色色的刑事案件往往是超越人们的想象能力,往往是超越理论的。市府大院的无名女尸案,至今还蒙着一层迷纱,至此乐人丰也并没有承认自己失败。对于一个刑侦干部来说,在案情发展到至关要紧的时刻被剥夺破案的权利,那是比之剥夺政治权利更为痛心的事。
“不行!除非把我的副处长同时撤掉,否则我决不回避!我去找柴局长!”乐人丰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吼叫着,撇下戎德辉,直奔局长室正巧,柴之坚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他让乐人丰坐下,替他泡了一杯茶一一在通常情况下是没有这种先例的,这是一种长谈的架势。
“关于要你暂时回避一下的事,外面已经议论得沸沸扬扬,你一定已经听到一点风声厂吧?”柴之坚声音轻轻地说,尽量回避与乐人丰的眼光相遇。
乐人丰本想大声喊叫,提出抗议,以发泄内心蓄积已久的愤懑,忽见柴副局长面容憔悴,身体显得疲乏不堪,眼睛里罩上一层忧郁痛片的神色他忍住了。只微点点头,表示他已有所闻。
“唉,”柴之坚摇着头,轻轻地叹息一声,“革命不易,做人艰难尤其想要做一个正直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更是难上加难呀!中国历来是权大于法,谁拥有权力就拥有了真理。我看得出来要你回避的事,海波书记也是出于无奈,违心地作出了这个决定说老实话,你不来找我,我简直没有勇气去找你我辜负了大家的信任和期望,惭愧啊!”
为了他的事,让局长这般痛苦这般忧伤,乐人丰深深受了感动他仍然一声不吭。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一瞬间,他的坚韧的性情突然像蜡烛一样软化了;他心中的怒火也消减了许多。乐人丰渐渐地恢复了冷静的理智。嗨,自己好傻呀,大可不必如此冲动嘛。他是当家的副处长,大小案件他都得过问。无论是组织上决定他回避或者他自己想回避,其实他都无法回避,同志们会找他疑难症结会找他。
这么自我安慰自我鼓励一番之后,激荡的心情也随之逐渐平静下来。但是这种平静的心境只维持了几分钟,他又陷入深深的苦恼中。诚实是做人的本分。爸爸妈妈一向以他的诚实引为自豪自慰,亲戚朋友们也都以他的诚实而愿意与之深交。扪心自问,在市府大院的案件上,他没有一星半点不诚实的地方啊。如果仅仅是因为工作上的差错,或者由于案情的错综复杂而被人误解,以至受到任何屈辱,他都受得了。现在迫使他回避的原因不仅仅是对待案件看法的分歧,而是强加在他和罗琴君身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他如若忍耐不吭声,等于默认了,往后人前人后怎么站?他不该背上这口沉重的黑锅!
然而,胳膊又怎能扭过大腿?他想申辩,也应该申辩,可是仅凭他一张嘴又怎能向全社会申辩得清楚?天哪,世界上最叫人受不了的,莫过于有口难辩的不白之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