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乐人丰怀着郁郁不乐的心情回家。家门前,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刚调了头,驶到他面前刹住了。司机小王的小脑袋从窗洞里伸出来,对乐人丰说:
“我送乐书记去看病刚回来,现在回机关吃饭,晚上我值班,要用车子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乐人丰关切地问:“检查的结果怎样?”
司机说:“做了同位素扫描,好像肝里有点问题。”
听了这活,乐人丰的心悸动了一下,被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顾不上同司机告别便匆匆地进了屋里,奔进爸爸的卧室。屋里没人,从迹象上看,可能在浴室里洗澡。
床头柜上堆了许多书报和文件。乐人丰走过去翻动起来,想找出病历卡看看检查的结果。病历卡未找着,却无意中看到了他爸爸写下的一首诗,题目为《赠妻五言十八句唱》。
全文如下:
同居四十年,情意极亲密。
勤俭善持家,内助称贤淑。
年皆过花甲,垂老尤爱笃,儿女都成人,孙子多绕膝。
邻居齐称赞,有寿又有福。
规律总难免,永别终有日。
你死我不想,空想见不得。
我死你莫哭,痛苦有何益。
倘有未了缘,来生再相续。
看了开头几句,乐人丰只是激情满怀,更加敬佩爸爸是位重感情的老人。可是再往下看,他的心不知不觉地收紧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变成一把锤子在敲击他的心。越往下看,这把无形的锤子就越沉重。直到看完了全文,他已泪流满面了。
这不是诗不是唱,而是诀别书啊!
不用再找病历卡,也不必询问检查的情况,这份诀别书已经十分明朗地说明了爸爸病情的严重性了。
想到可敬可亲的爸爸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即将离开他们全家,乐人丰仿佛置身空气稀薄的高原,感到胸闷气塞,打心眼里感到冰冷,无边无际的寒冷啊!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乐人丰连忙抬起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慢慢地转过身来,发现妻子郑丽萍站在房门口,一双冷嗖嗖的眼光向他逼视过来。
“爸爸呢?在洗澡吗?”乐人丰忍住内心的痛楚,声音平平地问妻子。
郑丽萍没有回答,或者她根本不愿回答。她死死逼视着乐人丰,嘴巴抿得紧紧的,仿佛要把满腔的怒火抑制下去然后再说话似的。她那双闪烁着刺人光芒的眼神是那样不可理解,是那样令乐人丰感到惶惑与不安。
“回房间去!”郑丽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说完转身便走。
乐人丰不敢怠慢,立即跟随妻子回到自己的卧室。妻子动怒的由来,乐人丰心里应该有点数的。有关他与罗琴君的事,外面传说甚广,妻子不会不有所听闻。这事本来自己就一直内疚,一直心虚,况且爸爸又在病中,无论妻子怎样责怪他辱骂他,他都能忍受得了。但愿妻子会信任他,起码她也应该照顾大局,不要与之大吵大闹弄得重病中的爸爸不得安宁。
他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房里的。
郑丽萍坐在沙发里,脸色很准看,眼睛让怒火烧红了,身子散发着激愤的颤抖。但她没有让自己暴躁,也没有看丈夫一眼。那样子,像是阴霾的天空在酝酿一场风暴,又像是在痛下什么决心似的。
乐人丰对郑丽萍太了解了。她的自尊心像玻璃器皿那样碰不得。他看出今天的事情非同往常,不是一番龃龉所能解决的,也不是忍让便能熄灭她的怒火。他恍惚觉得祸事已经临头。只有乖乖地等候它到来。
他们俩是在患难中相遇、相识、相爱并结成伉俪的。结婚初期,这对夫妇之间有一种真正的和睦与信任,有一段时期他们过着古时候人所说的“爱与和谐”的生活。然而,岁月是会改变人的意念的,人的情绪和心态更是千变万化,就像流动的水。自从乐人丰担任刑侦队长之后,这对夫妻不再像以往那样和谐了,经常拌嘴,甚至吵架,原因很简单,乐人丰很少回家。用郑丽萍的话说,他把这个家当作客栈,一回来倒床便睡,连对妻子和儿子一句温存爱怜的话都没有。
对于妻子的吵闹,乐人丰总是原谅她。一个女人在感情生活上所需要的少得不能再少的那点东西,做丈夫的都不肯给予,或者说体谅不到,这种不懂得情感的丈夫绝不是好丈夫。当然,乐人丰可以解释为工作特殊,实在顾不过来。他确实也是这样解释的。但郑丽萍受不了这种长期孤独的生活,不能容忍这种次序颠倒。乐人丰知道她为之委屈,郁闷,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愤怒,这样痛不欲生。
屋里的空气相当沉闷。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沉闷。这沉闷的空气要不了一会就会让暴风雨所打破。乐人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房门关上了。
郑丽萍突然跳了起来,“为什么关门?为什么关门?我要你把门打开!打开!”
乐人丰犹豫了一下,只好顺从她的意志,把门拉开了,不过仅拉开了一条缝。
“丽萍,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听到了有关我的谣言?”
乐人丰受不了长时间的沉闷气氛,主动挑开了活头。
“谣言?哼,我才不信你这套鬼活呢!过去你总是借口工作繁忙,顾不上回家,我相信了你;过去你每次回家总是精疲力尽,我疼你,毫无怨言地侍候你,无微不至地照顾你。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真相终于大白了,原来你同罗琴君藕断丝连,你的体力和清力都在那个骚女人身上消耗尽了……”
郑丽萍咬牙切齿地说,她的活,像堵在上游的水,一下子冲开了缺口,一发而不可收,哗啦啦地冲出来。她说得那么痛心疾首,几乎肝肠寸断了。
乐人丰打断她,“丽萍,请你相信我,千万不要听信这种谣言——”
“谣言!你敢说这是谣言?”郑丽萍反过来打断乐人丰的未尽之言怪模怪样地逼视着乐人丰,一双明媚恬静的眸子里满盛着愤懑和轻蔑,“我问你:市府大院无名女尸肖像画是谁画的?”
“是我请罗琴君帮我画的……”
“既然是工作需要,为什么做贼心虚,迟迟不敢向人说明是谁画的?这又作何解释?”郑丽萍能说善辩,紧追不舍。
“这……”乐人丰不敢说出真实思想,否则定会火上浇油,弄得她感情越发偏颇。就在乐人丰吞吐之间,郑丽萍开腔了,她的话又涩又沉,像一束钢针深深地戳进乐人丰心窝。
“伏尔泰说得太深刻了,人一旦失去了做人的理智,那将是可怕的。为了剪除知道你们奸情的孙跃文,你们竟昧着良心,狼狈为奸,加害于他。你们也太狠毒了!你们今天坑害孙跃文,明天就该轮到坑害我了——”郑丽萍说不下去了,伤心地哭了起来。
乐人丰毕竟也是个有血性的人呀!在外面蒙受不白之冤,被迫回避自己经办的案子,这已经够他痛苦的了,他满以为回到家里会得到亲人们的同情和慰藉。孰料,自己的希望全然落了空。妻子非但没能给予他任何安慰,反而助纣为虐,朝他伤口上抹盐。能有什么比亲爱者的无情中伤更叫人受不了的呢?乐人丰怒火中烧,气得浑身颤栗。但他考虑到爸爸病着,吵嚷开了,会给爸爸带来烦恼,加重他的病情。为着爸爸,他应该忍耐。于是,他用坚强意志把满腔的怒火抑制着,不让它迸发出来。
郑丽萍还在嘤嘤哭泣,那痛苦绝望的泪水沿着一圈眼眶儿向外溢着,缓缓地在那如玉似冰的脸上滚着。
“丽萍,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乐人丰强忍怒火,努力平静地说,“我是谣言中所说的那种卑劣的小人吗?你应该相信我——”
“我过去是相信你的,现在我再也不相信你了。”郑丽萍带着哭声伤心地说。
“你听我说嘛-”
“我不要听。”
“你是那样轻易地相信了谣言,又不许我向你解释,你我之间的隔阂岂不是永远也消除不了?”乐人丰有点忍耐不住了。
“诚实比空话值钱,行动比语言有力。你的花言巧语我早就领教了,也听够了。”郑丽萍说。
“扪心自问,婚后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对你没有一点不诚实的地方——”
“好啊,你说你诚实,那你现在就老老实实地把你同罗琴君乌七八糟的事情向我说清楚!”郑丽萍止住哭泣,打断他,眼光锥子似的盯住他。
乐人丰知道,这才是问题的要害。它像一块鱼骨头横亘在妻子的心中,只有取出这块鱼骨头或把它融化掉,妻子心中才会顺畅。它又像一堵无形的厚墙,把他们夫妻俩隔开了。
只有推倒这堵墙,他们俩才能走到一起来。乐人丰觉得这堵墙是他砌就的,应该由他来把它推倒。现在已经到了非推倒不可的时候了。
“好吧,我把一切经过全部告诉你。”为了不让妻子打岔,乐人丰加强了语气,“请你耐着性子,首先容许我作一点声明:外面传说我与罗琴君密谋陷害孙跃文,甚至还把罗叔叔也拉扯进去,说得重一点,这完全是对我们的诬陷;说得轻一点,是内耗,是上层斗争的继续,是一场人为的矛盾。
至于你所关心的我与罗琴君的关系,我可以发誓说:自从我与你结婚后,我已彻底把她从我心里赶走了,并在心里划出一块禁区,排斥任何对旧情的回忆,藕断丝连更是没有的事情。不过,在‘文革’前,我与罗琴君确实相爱过,而且有过一次越轨行为,只有那一次,当时我只有十五六岁,根本不懂得爱情,完完全全是出于原始的冲动——”他说着,忽然看到妻子那双黑盈盈的眼睛里射出一股按捺不住的愤怒的光芒,那是一种绝望的光芒,是一种挣扎拼搏的光芒,乐人丰吓了一跳,连忙刹住了话头。
郑丽萍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子,是个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的女子,尽管她也看出丈夫与罗琴君关系不同寻常,多年来因之而耿耿于怀;尽管最近有关丈夫同罗琴君的事,外面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出于维护自尊心也出于侥幸的心理,她始终疑信参半。现在从丈夫口中得到证实,当真丈夫在同她结婚前已经把爱情献给了另一个女子,她怎能受得了啊!
一听到丈夫同罗琴君有过一次越轨的行动,那已经稍微平息下去的火气陡然又窜腾起来,感情有时是匹桀骜不驯的烈马,它会一下子撞毁理智的围栏,置一切而不顾:
“你是个伪君子!你是个两面派!你欺骗我的感情,亵渎我神圣的爱情,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感情的大骗子,我——”
就在这时候,浴室的门“吱咿”一声开了,传来了乐韶书同老伴的说话声。
乐人丰急坏了,赶忙伸手捂住妻子的嘴巴哀求她:“丽萍,快别出声。爸爸的病很重,今天检查的结果很不好,说不定是患了癌症!”
郑丽萍已经失去冷静和理智了,她推开丈夫捂在她嘴上的手,非但没有住口,反而将音量提高到整个一幢房子都能听得到的程度,大声叫喊起来:
“你爸爸的病重不重与我有何相干?他生了癌症才好呢,这是上苍对他的惩罚!你们全家的缺德事做得太多了,一个个都是短命鬼,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啊呀呀,她这话太尖刻,太狠毒,太伤害人心了。一股怒火直扑乐人丰脑门,他不再忍让了,也无法忍让了,狂怒之下,他高高地举起手,把全身心的愤恨和劲儿全聚积在手掌里,非狠狠地给她一记沉重的耳光不可。可是,就在他巴掌快要猛击妻子面颊的时候,他发现妻子像羊羔落在老虎面前显得万分的畏惧,又发现那张曾经让他吻过千万次的脸颊是那样娇嫩,那样白洁,那样光滑如油脂,他的心突然软了,就像不忍心摔坏一件珍贵的爱物一样,手颤抖着,颤抖着,软塌塌地垂了下去。但怒火仍在他全身燃烧着。他成了一个矛盾体,跌坐在沙发里。
郑丽萍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太不近人情了。她不再大喊大叫,侧身坐在床沿上生闷气。过了好一会,郑丽萍转过身来,冲乐人丰说:
“你同罗琴君的事,我是不能原谅的。常言道:强摘的花不香,强扭的瓜不甜,抢来的幸福不会幸福。既然你在同我结婚前就同罗琴君相爱了,至今仍然无法分开,我决定退出来,让你们俩去花好月圆吧!”
“随你的便!”乐人丰正在气头上,硬邦邦地回敬她一句。
“好啊!你大概就是在等我这句话吧?”郑丽萍“蹭”
地跳起身,怒火又一次窜腾起来,“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偏要把我折磨得受不了逼着我来说?那好吧,我决不妨碍你们,决不挡你们的道,我这就走!”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已经受够你的窝囊气了!”乐人丰也跳了起来,怒不可遏地说。
郑丽萍是个高傲的女子,那能受得了丈夫对她这般轻蔑的态度。她迅捷地收拾细软,拎着手提皮箱,冲出家门。
乐人丰知道郑丽萍的脾气,她这一走,就很难把她请回来。他想追出去把她拉回来,但自尊心不允许那样做。一时,他真有些骑虎难下,感到自己的处境很像是一场恶梦醒来,发现自己正无帆无楫地漂泊在汪洋大海中,而且船上只有他孤单单的一个人。
乐人丰在房间里独自坐了一会,决定去看看爸爸。走到爸爸房门口,便听到了爸爸和妈妈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唉叹。那唉叹声犹如一束银针刺进乐人丰心窝。他没有马上进去,在门口站着,努力恢复自己紊乱的思绪,让自己的神色显得自然些,轻松些,不让爸爸看出他的狼狈相。
乐人丰在门口站了一分钟光景,才迈进屋里,一眼就看出爸爸的气色非常不佳,妈妈的脸上也是一股子怒气。他情知方才妻子的恶言恶语一定让两位老人听到了。
他在床前坐下,看了爸爸妈妈一眼,说:“都是我不好,惹丽萍动怒了。她在气头上说的活,请爸爸妈妈原宥她,要责怪就责怪我吧。”
妈妈忍不住开了腔,“丽萍也实在不像话!自她来到我们这个家,我同你爸爸像掌上明珠那样捧着她,好吃的东西让她先吃,时兴的东西首先给她添置,家务事从不让她沾手。
自我退休后,她的短裤胸罩都是我洗的,我们哪一点对不起她?她不该用这样恶言恶语来咒骂我们——”
“讲这些废话有什么用?不要说!”乐韶书喝断了老伴的唠唠叨叨,显然他对儿媳妇已经十分反感,不愿意提及她。
乐人丰不敢再为妻子解释乞谅了。他偷偷地看了爸爸一眼,老人微闭双目,似乎想睡觉了,只有从他胸脯急遽地起伏,才可以看出他的心境极不平静。
少顷,乐韶书微启双目,眼睛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地:
“常言道:儿之错,父之过。我们对不起怡达全家呀。我一定要亲自登门向他们赔礼道歉,否则,死了之后我的灵魂也不得安宁……”
老伴说:“你去不得。孙以国同罗怡达两人又在搞不清爽了。孙以国一向疑心病重,你一去,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乐韶书没有作声。沉默片刻,问人丰:“这几天,你见到琴君没有?”
乐人丰摇摇头,惭愧地垂下了脑袋。
“人丰,”乐韶书沉默片刻,说,“我今天去医院做了同位素扫描,确诊肝脏有占位性病变,也就是说生命给予我的时间不会很长了。在我的生命终结以前——不,在我被送进医院以前,你亲自通知琴君前来见我一次,叫她一个人来,我要单独同她谈一次话。”
“老乐——”乐人丰妈妈欲加劝阻,但她刚启齿,就让乐韶书用眼神把她的活止住了:
“你不用劝说了!”乐韶书突然提高了声音,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不是对你说过,这是我多年的宿愿,如果在我生前不实现这个宿愿,我死后口眼不会闭上的。”
宿愿,这是啥意思?乐人丰自然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要在平时,肯定会作出各种各样的猜想,甚至会婉言的问个明白。今天情况不一样,当他听到占位性病变禁不住鼻子发酸,意识像被人夺走,爸爸下面说的话,他压根儿就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