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下午,乐人丰去拜访自己师傅。
在公安部门,是不兴有师傅的。但乐人丰有。而且是正儿八经的师傅。师傅名叫胡大可,是解放前春城市警察局强盗科科长,是抢劫犯和盗窃犯的克星。他年轻时车技十分高明,当他骑着自行车沿街穿巷追捕逃犯时,可以双手使枪,一面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一面使用双枪左右开弓向逃犯射击。
胡大可在勘察现场方面,更是“独具慧眼”,至于搜寻罪证,识破罪犯所制造的种种假象方面,同样具有高人一筹的本领。
由于解放前他虽然身为旧警察,干的却是为民除害的事情,加上他身怀许多绝技,被公安局留用,担任刑侦队员。六十年代初,提拔为刑事侦察处二队队长。
那时候,乐韶书是春城市委政法书记。提拔胡大可当队长,不仅是乐韶书签的字,还是他提的名。提拔一位非党干部担任刑侦队长,而且还是一个旧警察,这在全国公安战线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这在当时,可谓大胆使用人才。但到了“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却被扣上了一顶“阶级意识模糊”
的帽子。但对此,乐韶书并不以为然。
非但不以为然。“文革”后期,乐人丰被选拔进了公安局刑事侦察处当刑侦队员时,在乐韶书的授意下,柴之坚让乐人丰去了二队,跟随胡大可当助手。
乐人丰进公安局第二天,乐韶书将胡大可请到家里,专门为他做了一桌丰盛的筵席,称之谓拜师酒,正儿八经地要乐人丰拜胡大可为师。
这件事,至今鲜为人知。但乐人丰与胡大可的师徒关系却从此确立,而且虽然他们俩的性格、爱好、为人处世大相径庭,师徒的友谊却日益加深。如今胡大可已经年近古稀,自感精力体力大不如前,加之乐人丰在业务上钻得很凶,正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许多方面胜过了胡大可。于是,在三年前,胡大可主动退居二线,竭力推荐乐人丰作为他的接班人,担任了刑侦处二队队长。
在刑事侦察方面,不单在春城市公安局,乃至全国公安战线,胡大可可谓“祖师爷”了,被柴之坚视为一宝。所以,他虽然超过了退休年龄,多次报告申请退休,但至今仍得不到批准。
最近,青岛市发生了一起重大的刑事案,前来春城市求援,指名乐人丰或胡大可两人之中派一个人前往青岛协助侦破。当时乐人丰正让市府机关大院的无名女尸案弄得焦头烂额分不开身,便让胡大可去了青岛。如今,青岛的案子已经侦破,今天中午胡大可已经返回春城市。乐人丰得此消息,决定立即前去拜会师傅。
胡大可的家住在公安公寓四楼,大门正好对着楼梯口。
那时已是仲夏季节,别人家的大门都敞开着,唯有胡家的门紧紧地关闭着。乐人丰在门上轻叩了好几下,门才开,只开了一条缝。开门的正是胡大可本人。他高大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堵着门缝,眯缝着双眼,辨认的眼光在乐人丰脸上足足驻了十秒钟之久,脸上才荡开笑容。
“呵,是你,快进来。”他将门开直了,将乐人丰让进屋来,领进了又窄又小的会客室。
胡大可今年六十八岁,头发稀疏,行动的时候有点老态龙钟,平时眼睛不好使唤,据说他的未来的女婿同他女儿都快结婚了,到他们家来了无数次,可是每次来,凡是胡大可开门,总是将未来的女婿堵在门外,问他:“你找谁?”每每弄得未来的女婿哭笑不得。
这一传说一点没有夸张。不过,大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绝不是他故意怠慢人家。平时他的眼睛确确实实不好使唤。
可是一旦到了发案的现场,他立刻判若两人。当他看到撬窃的痕迹,尤其看到血,或者嗅到血腥味,他会立即精神亢奋,行动敏捷,双眼闪烁奇辉,即使地上一根发丝也休想逃过他那两只亮若流星般的眼睛。
“上午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向处里报到,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胡大可带头坐下,眯着双眼问。
“我会掐会算嘛。”乐人丰揶揄地说。在公开场合,他们是上下级关系;私下里,他们俩却是师徒关系。但是无论在任何场合,他们俩始终是平等的,友好的,像是一对感情至深至厚的忘年交朋友。
胡大可笑笑,料定他向青岛打过长途电话。
“怎么就你一人在家?阿姨呢?”
“上自由市场去了,早该回来了嘛。”胡大可说着,掏出老掉了牙的怀表,看到时针已经指向四点,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头。
乐人丰盯住怀表的外壳看了几眼,看得那么专注,那么入神。可是,当胡大可发觉他盯住怀表打量的时候,他立刻将眼光从怀表上移开了,移得十分自然。
“连日来天气晴朗,你这次上泰山,一定有眼福看到日出了吧?”乐人丰安详地问,问得极随便。
胡大可兀地一怔,眼睛豁然睁大,“谁说我上了泰山了?”
“我说的呗。”乐人丰依然神态安详。
“你怎么知道的?”胡大可感到奇怪,他去泰山属于临时决定的,且是单独行动,一路上自始至终没有遇到过熟人,乐人丰怎么会知道的呢?怪事一桩!
“我不是对你说了,我会掐会算嘛。我不仅知道你上了泰山看到了日出,还知道你摔了一跤,摔了个嘴啃泥,至今胸口还有点隐隐作疼,对吧?”乐人丰说,神色有点微妙了。
胡大可睁大的双眼里盛满了惊异的感情。三天前,他是下午乘火车离开青岛,傍晚时分到达泰安县,当夜上的泰山。
那天夜间月色很好,开始他同湖南的两个青年人结伴而行,渐渐地有些力不能支,落后那两个小青,一大截。登到半山腰,在九十九道弯那个地方,突然腿一软,摔了个嘴啃泥。
那一跤摔得很凶,但他一点没声张,立即爬起来赶上了那两个小青年。此事,唯有天知地知他知,连他的老伴也至今不知,乐人丰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呢?
“说正经的吧,谁告诉你的?”
“是你的怀表告诉我的。”
“怪不得他朝我怀表看了许久呢。可是怀表又能告诉他什么呢?”胡大可心里这么想着,竟下意识地摸出了怀表,正反面一看,立时脑袋仿佛裂开了一条缝,透进了亮光,顿时彻然大悟了。原来,他的表壳上新增添了豆瓣一般大的深深的瘪塘,是那天晚上摔跤时跌坏的。乐人丰仅仅凭借这一细节,便能得出如此聪颖而又明智的结论,令胡大可感到万分惊讶,深感自愧弗如。
然而,话得说回来,胡大可的自愧弗如,不自今日始,早在五年前,胡大可就已经发觉自己的这位徒弟各方面都大大胜过自己,他的聪明才智,不在于他天生了一副具有十分高明的逻辑推理的大脑,而在于他知识的渊博,他几乎“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
胡大可永远忘记不了一件事。
五年前的春夏之交,人民公园的假山上发现了一具女尸,死者只有十八岁,是当时春城市“革委会”主任的宝贝女儿。
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算是一件特大的案子了。那位“革委会”主任指名道姓要胡大可负责追查凶手,限令他半月内必须将凶手擒拿归案。胡大可赶到现场,姑娘已陈尸在假山深谷里、青春的额头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柳眉上端出现了一块不大但很明晰的钝器伤,衣裳被撕成条状,白晰的胴体完全裸露。经过法医检验,在姑娘的阴道内发现了精虫。据此种种,胡大可立即给此案定了性:强奸杀人案。他的推断是:
罪犯在对少女实施强奸之前,双方发生过一场搏斗,因而衣裤皆被撕破;后来罪犯用钝器朝少女头上敲击,致使少女失去反抗力;罪犯与少女可能有过一段恋爱史,由于少女疏远了他,引起了罪犯的嫉恨,所以在达到强奸目的后,非但杀人灭口,还将少女的衣裤尽皆撕破,以泄心头之恨。
他的推论,应该是合乎情理的,也是无懈可击的。于是,整个案件的侦破线索都围绕情杀、奸杀而展开。很快就发现了少女生前的一个旧情人,两人恋爱谈崩后,此人曾扬言要杀掉少女,又密取血液化验,证实少女阴道上的精虫正是此人的。不消说,立即将此人逮捕归案。然而此人在公安局拘留所里十分悲伤,痛哭流涕,声称他早已与少女和好如初了,甚至也承认那天他与少女确实做过爱,但他矢口否认杀害少女。
那位“市革会”主任火了,将此人从公安局拘留所提到市文攻武卫指挥部关押审讯。不久,有消息传出,此人已经招供了,少女确是他杀害的。又不久,市政法指挥部下了一道公文,决定判处此人死刑,立即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