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案发生直至侦破这段时间,乐人丰一直出差在外地。
当他回到春城时,胡大可已经在写结案报告了。他在帮助胡大可处理死者的遗物时,无意间嗅到了死者的衣裤上有一种焦毛味,紧接着又发现死者的上衣有一个不显眼的然而又是肉眼可以看得到的小焦点。这个小焦点,引起了乐人极大的兴趣和关注。他急忙打开显微镜,对衣服的破口进行了反复而仔细的观察后,他的眉头拧成一座小山包。当他向另外两位承办此案的同志了解了此案审理经过情形后,立即找到胡大可,忧心忡忡地对他说:
“队长,我对此案有点怀疑,可能不属于他杀。”
“难道会是自杀?”胡大可正在写结案报告,停下笔,不以为然地反问。
“那当然不是。”乐人丰耸着肩说。
“既非他杀,又非自杀,那么,你倒说说,凶手是谁?”
胡大可反唇相讥,当然属于一种友好的讥讽。
“凶手是雷公公。”乐人丰轻轻地说道。
听了此言,胡大可大为惊讶,霍地从座椅里跳了起来,吃惊得使他说不出话来。
“绝对不会错,肯定是雷公公。”乐人丰依然声音平稳,指着衣物的破口,说,“这个小焦点是打雷时烧坏的,此刻尚能嗅出焦毛味。这一条条均等的撕裂状,也是由于打雷时产生的强气流造成的,绝非人力所致,也就是说绝对不是人手撕破的,这一点我敢于肯定。”
仿佛被人当头击了一棒,胡大可被打懵了。约摸过了三分钟,才回过神来,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学生请教自己的师长:“那么,死者头上的敲击伤又如何解释呢?”
“恐怕也是因为强气流的压力,把少女击倒在地时,头部撞击在地上的石头棱角上所致。我没有看到尸体,是否这样,我不敢下结论。”乐人丰并无把握地说,随后又加了一句,“额头上的伤痕,是钝器所致还是石头棱角所致,这是很容易区分开来的。”
乐人丰的话,彻底动摇了胡大可的自信。他跌坐到椅子上,半天回不过神来。此刻,胡大可的心情无比的沉重,万、一由于自己判断错误,导致一个无辜者惨遭杀身之祸,责任重大啊!想到这一层,他对乐人丰的推断,倍加重视了。
“我们的结案报告还没写好,如果我的判断是错误的,现在纠正还来得及。你说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胡大可已经缺少主见了,只得求乐人丰替他拿主意。
“这好办。我们马上到人民公园去调查一下,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少女死的那天,假山上肯定下过雷阵雨。”乐人丰慢悠悠地说道。
简而言之,经过对此案的重新调查和鉴定,完全证实了乐人丰的判断,少女之死,实属雷殛所致。
由于乐人丰有着过人一筹的聪明才智,和他对公安事业的赤胆忠心,避免了一起特大的冤假错案。
“听说,市委作出决定,要你暂时回避市府大院的案子?”
胡大可带头转换了话题。
“是的。我早已不过问这个案子了。”乐人丰安详地说,毫无悒郁不快的情绪。
“回避一下也好。孙子兵法中有退一步为了进三步之说。
刑事侦察如同打仗一样,有时得采取正面进攻,有时得采取迂回战术,不能死板。”胡大可说。
乐人丰没有作声,只是用探测的眼光看了胡大可一眼。
那眼光是奇特的,脸上的表情也有点微妙。
“几日不见,你瘦了许多,方面孔拉长了,怎么回事?”
胡大可关切地问。
“为那幅画像,丽萍同我闹矛盾了。”乐人丰声音苦涩地说。
“内外夹攻?”胡大可突然进出这么一句,怜爱的表情是显而易见的。
“可以这么说。”在自己师傅面前,乐人丰向来愿意敞开心扉大门,把内心的一切都亮出来。
“古人早有训诫,小不忍则乱大谋。”胡大可眯缝着双眼,经验之谈地说,“不论家内家外,该忍则忍,该让步时还得让步,不能由着性子来。”
“我也善于忍让。但忍让是有限度的。超过了极限,事物就会起质的变化。”乐人丰说得很含蓄,但语气很重,几乎是一字一顿。
“你不是常在处务会议上启发大家善于做矛盾的转化工作吗?你不是一再地强调要将一切不利的因素转化为有利的因素吗?怎么事情轮到自己头上就犯糊涂了呢?”胡大可以长辈对晚辈的口气说道。
乐人丰面孔红了。不错,这话确实是他说的,而且还是他的一个口头禅。可是,唉,自己手里的棒头敲打在自己头上,那是格外疼痛的。
“说实在话,”乐人丰为了掩饰窘态,随时转换了话题,“市府大院的案子,是我遇到的最为棘手的一个案子。通过这个案子,我深感智商的贫困。”
“这恐怕不是你的真心话吧?”胡大可毫不留情地点穿这一点,但他的眼神又是迷惘的,说明他并无把握。
“我说的全是实话。”乐人丰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
胡大可眯缝着双眼,笑而未答。
乐人丰觉得胡大可笑得有点特别,笑波里溶和着多方面内涵:既有嗔怪的成分,也有讥诮的成分,甚至还夹杂着些赞许的成分——这是一种怎样的笑啊!乐人丰不敢出声了。
俄尔,胡大可微启双眼,脸上荡开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靥,“新世界的车祸,那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让沈佳佳化险为夷起死回生的人,手脚之快,即使我年轻的时候,与之相比也相距甚远,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出于某种原因,乐人丰对此未作任何反应,他端起了茶杯,咕噜噜喝了几大口。
“胡老,”自从胡大可不当队长后,乐人丰便改变了对他的称呼,“桂兴棉的案子进展如何?最近我的时间有些多余,打算同你们在一起泡一阵子。”
听了这话,胡大可眼睛里有一道光,但一闪即逝,他的双手本来是夹在两膝之间的,这时候两膝分离,腾出双手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吮着。大概是被两膝夹得太紧的缘故吧,他的双手显得苍白,青筋虬结,但是这双手出奇地大,手指骨也出奇地粗壮,可以想象得到,这是一双十分强劲有力的手,在它年轻的时候,一定比老虎钳更厉害。
胡大可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吮着茶水,眼睛盯着杯中的茶叶徐徐地沉落,但他那眼光却是茫然的,凝固的。他这样沉思了许久,忽然他的眼睛里又有一道光,呆板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有灵气,从他脸上反映出来的感情,说明某种快要泯灭的记忆已在他心灵深处抬头了。
他放下茶杯,带着回忆的声调说:“我们从内线那儿掌握的情况,桂兴棉盗窃国家文物后,主要是在深圳一个港商开设的公司脱手的。这个公司只有三个人:港商和他妻子,以及一位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我们立案侦察的那会儿,这家公司已经宣布停业,港商已经回到香港。至于那个女秘书,有说是香港人,有说是内地人,查了注册登记的存根,上面也未写明她是何处人。当时,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港商身上,对那个女秘书重视不够,这恐怕是我们工作中的一大疏忽。”
乐人丰浓眉微蹙,一副困惑的神态。
胡大可年龄大了,人老了,但他的思维并不迟缓,反应仍然很敏捷,像乐人丰一样,偶然听到一句话乃至一个字,就能使他的思想在新的线索上发展。过去如此,此刻亦然。
他有一个很好的习惯,从不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从不打断别人的思索。他当然知道乐人丰表情困惑的原因。乐人丰不说,他也不问。
屋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这种沉默,在他们俩之间是常有的事情。
“胡老,你对市府大院的案子怎么看?”乐人丰打破沉默问:
“你不是已经回避此案了吗?怎么还这样关心?”胡大可微笑着,故意将他一军。
“因为我至今还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失败。”乐人丰说。
“你并没有失败。从你参与这个案子那天起,你始终处于攻势。现在同样如此。所不同的是,你改变了进攻的路线,改变了进攻的方式。迂回战,是军事家们常用的一种战术,它比较隐蔽,可以减少伤亡,又能出奇而制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组织上公开决定要你回避此案,实际上是帮了你的忙,看起来是坏事,实则是好事。它可以麻痹罪犯,放松对你的警惕,对你的安全也有好处。”胡大可滔滔不绝地说,显然他对乐人丰近来的情况已有所了解,或者有所洞察。
他们俩,都是当今中国第一流的大侦探,干他们这一行的人碰在一起时,说话向来是“半吊子”,——只说半句头,另外半句,由对方去领会,或加以发挥,他们说话,总是那么幽默,那么深沉,话里有话,弦外有音。在他们看来,深邃的感觉一旦用具体的言辞表达出来,就会失去它特殊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