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雨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从昨天开始天气转晴，骄阳似火，气温明显地上升了。罗琴君已经脱去了罩衣，上身穿了件进口的紫罗蓝长袖衬衫，下身是一条白色的全毛华达呢直筒裙，这身打扮使她本来就很苗条的身体更显得飘逸，浑身散发出未婚女子所特有的温馨的气息。
罗琴君今天要去参加市文联召开的一个座谈会。她打扮就绪，正欲出门，她爸爸出现在她房门口，来叫她听电话。
“谁打来的？”罗琴君问。
“我没问，可能是人丰。”罗怡达回答。
罗琴君毫不迟疑地去了会客厅，拎起话筒，对着送话器，轻轻地说了声：“我是罗琴君。”
“我是人丰。”
“好久不见了，乐伯伯的病情有所好转吗？”
“恶化了。”
“哦……”罗琴君陡然变了脸色，拿着话筒的手软塌塌地垂了下来。霎时间，她的意识像被人夺走似的。过了好一会，她才从痴呆中回到现实中来，听到话筒里乐人丰在呼喊她的名字，她这才再次举起话筒，声音哽咽地说道“我听着，你说吧。”
“我想见见你，行吗？”
“今天不行。今天我要去参加一个会议，正准备出门。”
“会议重要吗？”
“怎么说呢？当然并非缺我不可。只是，非得今天见面不可吗？”
“最好是今天。行吗？”
罗琴君犹豫片刻：“既然非得今天见面不行，那你就来吧，我等你。”
罗琴君放下电话，发现爸爸在客厅里，心里有点虚怯，正欲说明乐伯伯病情恶化，她爸爸却先开口了。
“你们不该再来往了。不能再授人以柄！”罗怡达心情惆怅，表情严肃地说。
“他找我有事嘛。”罗琴君垂下眼皮说。
“你不该答应让他来。有什么事电话里说不是一样？”罗怡达的声音提高了。
罗琴君没有作声。
“我同你说过千遍万遍了，要你把他忘掉！忘掉！可你总是不肯把他忘掉，下不了决心把他忘掉。你们再这样来往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罗怡达越说越生气，像是在斥责一个执迷不悟的小学生。
罗琴君长这么大，从未受到爸爸这般严厉的责斥，她那漂亮的脸孔红一阵又白一阵。她怎么不想把他忘掉？自从亲眼目睹乐人丰同郑丽萍已经热恋上了，她就下决心把他忘掉。
然而，她办不到。从她懂得感情的年岁开始，乐人丰就在她心里占了很大的空间。失去了他，心里便空了一部分，拿什么也填不满。这时候她才真正的省悟过来，一个女人一旦把自己的爱情毫无保留地献给一个男人，该是多么难以收回啊。
这是男人们所无法理解的。就连自己仁爱的父亲恐怕也无法理解，因而视她像着魔似的不能原谅。
罗琴君无力地坐到沙发上，垂着脑袋，不敢同她爸爸那双仁爱的眼光相遇。
“我知道如今你同人丰都已经成熟，深信你们的来往是不会出事的。可是人言可畏，社会舆论是把锋利的钢刀，可以置人于死地啊！”罗怡达见女儿一副可怜相，一丝残存的不忍之情，像一丝儿马尾那样勒紧了他的心，语气变得温和了。
罗琴君依然低低地垂着脑袋，仿佛陷入了沉思。其实，此时此刻，她心里荒芜、空茫，什么也没有想，没有任何仪器能探测出她此刻万念皆空的脑电图。
她像一座偶像似地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小时之久，当她从一种忘我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爸爸已经离开了客厅。
她慢慢地站起来，决定去画室等候乐人丰。这时候，她才发现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里，一定是故意回避，好让她同乐人丰单独会面，也免得乐人丰见着他们时尴尬和窘迫。
罗琴君没有去画室，竟下意识地来到大门外面，朝院子里林间小路张望着。等人的心情是焦急的。不过等了几分钟，仿佛等了几小时那么长久，似乎腿也站酸了，眼也望穿了，她索性步下石阶，沿着林间曲径去迎接乐人丰。尽管这院子里左右邻舍都是市委机关干部，而她家贴隔壁邻居又是孙跃文的好朋友，她也毫无顾忌了。
有关她与乐人丰的事情传开的当初，她非常害臊，以至害臊得不敢出门。后来，有关她与乐人丰的事情越传越离奇，里面夹杂着大量的纯属诽谤性的内容，这是罗琴君所不能容忍的。为了维护自己的人格，也为了维护真理，渐渐地，她已经为自己的身躯披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随时准备去冲撞和搏斗。从那时候开始，那些像春天的病菌一样迅速繁衍的流言蜚语对她似乎不起什么作用了。
她此刻大大方方地去迎接乐人丰，正是对那些流言蜚语制造者和传播者的一种反抗，一种不威。
她来到这所宅院的大门口时，正巧乐人丰也同时到达。
她含着友谊的微笑，用门卫听得到的声音冲乐人丰叫道：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已经在这儿恭候大驾多时了。”
今天，乐人丰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来的。他原以为，社会上广为传播的针对他们俩的那些带着诽谤性质的流言蜚语，一定会使罗琴君感到摧伤心情痛不欲生，一定会恨他，恨之入骨地恨他。想不到她竟会如此开朗，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似的谈笑风生，对他友好如初——这是怎么回事？他一时感到无法理解。不过，见她能如此宽容，他那紧张的心弦才略微松弛了一些。到了罗琴君家里，见她父母都外出了，乐人丰缓缓地然而却是悠长地吁了口气，身心都为之一松。不再像进屋时那样拘谨，心情也小冉忐忑不安了。
他们来至会客厅。
岁琴君替乐人丰冲了一杯雀巢浓咖啡，自己冲了一杯雀巢柠檬茶。然后，在乐人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她的神情同她的体态一样的恬适，她的灵魂同她的肤色一样的洁白。
“乐伯伯怎么样了？癌扩散了吗？”罗琴君关切地问。
乐人丰点点头。
“还住在家里？”
“现在还在家里。准备住院了。”
“乐伯伯生病以后，我还没有去看过他，真是该骂。最近一两天，一定去看他。”
“爸爸也非常想念你。你应该去看他一次。生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乐人丰声音低沉地说。
“我爸爸妈妈也准备去看他，我明天约他们一起去。”罗琴君说。
“你最好一个人先去，我爸爸想同你单独谈谈，好像有什么事要托付你。”乐人丰直率地说。他们俩之间说话，从来不藏真不做假，各自心扉的大门一直向对方敞开着。
岁琴君没有吭声。从外表上看，她乃然静如处子。其实，她的内心却刮起了一阵飓风。听说乐伯伯希望同她单独谈话，她那冰凉的心田里立即掀起了一个热浪头，但旋即又让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占据着。她暗自琢磨着，乐伯伯将会同她谈什么？她想得很多，全没有把握。尤其是“托付”二字，更使她大惑不解，以至惶惶不安。
就在她沉思之际乐人丰带头转换了话题，“琴君为了一幅画像，给罗叔叔和你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实在对不起你们。”
“生活本身就是复杂的。它不同于林间散步，也不同于湖上泛舟，矛盾是客观存在着的。即使是力里晴空，人们的头顶上也会偶然出现一块乌云，这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岁琴君气质温柔佳丽，神情老是那么平静清雅，叫你看不出她内心有一丝一毫的伤感。
“岁叔叔一定非常痛恨我吧？”乐人丰用沉郁忏悔的声调这样问道。
这叫罗琴君难于回答。她没有说假话的习惯，却又小愿对他说她爸爸确确实恨他。她笑笑，没有作声。
于是，尴尬的沉默出现在两人之间。
少顷，乐人丰鼓着勇气说道：“琴君，我十六年前所犯下的过失，给你的生活笼罩着驱散不开的阴影，给你造成了终身的痛苦和羞辱，罪责不轻啊！多少年来，我为不能赎罪而深感痛苦。这种无法赎罪的痛苦，现在更加加剧了。我知道，你不愿提及这种话题。但我不能不提，不能不向你表示忏悔。我估计，我爸爸希望同你单独谈谈，可能也是要向你赔礼道歉。”
罗琴君笑笑，“人丰，看来，你对我还缺少真正的了解。
我并没有你所说的那种阴影呀，痛苦呀，羞辱呀，全没有。
我是搞美术的，而且专长人体美术。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通常称之为金童玉女。出于人的本能，出于原始的冲动，他们肉体的结合，与那种邪恶的性行为是有本质区别的。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对你说，十六年前的那一幕，我永远不会淡忘，始终犹新如昨，我从来没有视它为羞辱，因此，也就谈不上记恨于你，你也不必为此事而耿耿于怀。”
乐人丰边听边用专注的目光看着罗琴君。罗琴君一边说一边看着乐人丰。两人的目光常常相遇，长时间的交融在一起。直到罗琴君说完上面那番话，他们俩仍在无语的深情相视中，虽然心情不同，却都是无限怜悯的目光。
常言道：世界上最不幸的，莫过于佯装幸福的人。世界上最无私的爱，也莫过于自己吞下苦果，滤出带血的甜汁奉献给他人。
搞刑事侦察的人，他们的眼光像雷达，能够探测人们内心一切秘密活动。乐人丰同罗琴君见面后，未经交谈几句，便看出她的笑是一种苦涩的笑，她说她一点也不记恨于他，那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痛苦和对腐败的道德观念的反抗。
使乐人丰感到万分惊讶的是，她把内心万般的痛苦和幽怨掩饰得纹丝不露，那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啊！他越发感到自己罪过不轻。他试图说些什么安慰她的话，却发现自己更需要安慰和怜悯。他沉默、迷惘，细细地琢磨起来，觉得此刻一切安慰话都是空乏的。坚强的人，需要理解，不需要空洞的安慰和同情。
几分钟过去了，他们默默无语，两人惶惑地沉思着，期待着对方带头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但是，两人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们既不敢相互倾吐爱慕之情，又不愿把过去的事情说成是一个梦，一个渺茫虚幻的梦。他们长时间地沉默着，让宁静传递着心灵的信息，转达着各自的心声。
沉默终于由罗琴君打破：“人丰，向你说句内心话，我已不怕灾祸了，因为灾祸囊中所有的箭都已射进了我的胸膛。
我只是为你担忧，我怕毒蛇会咬螫你的脚，阻止你向你的事业的高峰攀登。”
乐人丰没有吭声，只用感激的眼光看着她。那眼光比语言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心声：“琴君，你太好了，上苍不该用它无情之手把我们俩拆散啊！”
罗琴君说：“人丰，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你如同是我的兄长，我们纯洁无邪地亲近，后来虽然有过一次世俗不能容许的事情，同样是纯洁无邪的。自那以后，你我之间便有了一种比兄妹友谊更强烈、更美好的关系。这种关系既然构成，便无法改变，无论承受多大的社会舆论，我决不再加以否认。于我，这是一杯生活的苦酒，但这杯苦酒是我酿制出来的，就让我一个人把它喝掉吧。”
她用异样的语气说完这番话后，便把眼光从乐人丰身上移开，投向窗外，让乐人丰去默默地思忖着她的话，细细地品味每个字的含义，领会它的真意。过了约摸三分钟，她转过脸来，见乐人丰惶惑不安，她似乎对刚才那番话感到后悔，想用她那会说话的眼光把那番话从乐人丰耳朵里收回，从他印象中抹去。可是，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不但没能把那些话收回，反而使她的话更清晰、更感人地嵌入乐人丰的心间。
乐人丰该有多少话想对罗琴君说啊！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琴君，感谢你对我的宽洪大量。”
罗琴君说：“不过，有一件事我是不能原谅你的。你不该把我们俩的事情告诉孙跃文，平添了许多麻烦。”
乐人丰追悔莫及地说：“我那时太幼稚了。从黄山回来后，我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想把这事告诉我哥哥，也想告诉我姐姐，终因没有机会，便告诉了孙跃文。我压根儿没有想到，十六年之后的今天，孙跃文非但利用这件事破坏我们的名声，还强加给我们种种莫须有的罪名，真是人心叵测啊……”
罗琴君没有吭声，但从她脸上反映出来的表情说明她已经原谅了乐人丰的这一过失。
这时，乐人丰忽然想到一件事：“琴君，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知该不该问？”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不可以摊开来说呢？”罗琴君平静地回答。
“据说，前几年，孙跃文曾经追求过你，此事当真？”
“不假。可以说追得很凶。”
“这就怪了！他明明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为什么还对你穷追不舍。”
“问题出在你身上。”
“我？”
“是的，你！”
乐人丰一副懵然莫解的样子。
“如果当初你不将我们俩那层秘密告诉了他，量他不敢对我有非分之想。”
“哦这么说他并非当真爱你？”
“在他的眼里，一个曾经失过贞操的姑娘，准会破罐子破摔，既然已经委身于你，当然也会委身于他，或者更确切地说，不敢不委身于他。”
“哦！他利用这事威胁你、妄图占有你？”
“岂止是威胁，恫吓、要挟、辱骂、施用暴力，一个恶棍兽性发作时所能采用的手段，他都采用了。”
“啊！想不到他竟会是这种人！”
罗琴君见乐人丰悔恨交加，不再说什么了。
稍停片刻，乐人丰转怒为忧：“他伤害了你没有？”
罗琴君指着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被他严重地伤害了。”
乐人丰心情沉重地说道：“琴君，由于我的过错，给你带来了一连串的灾难，我太对不起你了……”
罗琴君业已恢复了常态，她的神情同她的体态一样恬适地说道：“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嘛。真正了解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甚至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不瞒你说，我过去对孙跃文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直到这件事发生，才算真正看清了他是怎样一种人。好了，不去说他了。总而言之，请你务必不要为我们俩过去的那件事感到不安而影响你对许多重大问题的正常思考。”
呵，她总是记人之善，忘人之过！对他乐人丰非但没有一点怨言，反而安慰他鼓励他，怎能不叫乐人丰感动不已？
感动之余，一种惋惜之感，不禁油然而生：要是郑丽萍也能如同罗琴君一样豁达和贤淑，那该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