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季兴家里回到公安局,已是傍晚时分了。乐人丰呆坐在办公桌前,不时地深深地嘘一口长气,说明他心情从未有过的烦躁。
乐人丰同张季兴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张季兴性格内向,不拘言谈,甚至个性有点孤僻,在学校里不怎么合群,唯有同乐人丰谈得来,常与乐人丰在一起,或复习功课,或郊外踏青。在同学中,乃至在所有的朋友中,乐人丰最了解张季兴了。由于对他深刻的了解,无论别人怎么说,乐人丰不相信张季兴会杀人。既然张季兴不曾杀人,也就不存在自杀了。张季兴死后脖颈上留下两条截然不同的索沟,更加坚定了乐人丰的这种想法。
如果说张季兴是被勒死,而后被伪装成自缢而死,那么,凶手怎么从房间里出来的呢?他不下百次地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应克强也不下百次地这样质问他。他无以对答。在应克强扳着脸孔一次又一次的诂问下,他不无狼狈之感。
他曾多次的冷静地问过自己:如果张季兴不是自己的好朋友,自己会不会作出另外一种判断呢?但他立即回答自己:
不,我也会作出同样的判断。
他敢于肯定张季兴是先被勒死,而后被伪装成自缢而死的。然而,他又识破不了凶手作案后是怎样巧妙地离开房间的。他为自己的无能,为自己智商的贫乏,感到痛苦,感到深深的羞愧。
“为什么不开灯?难道你不喜欢光明吗?”随着一个人洪亮的声音,“噗嗒”一声,办公室的电灯亮了,戎德辉铁塔似的身躯堵在门口。
“你难道不知道我喜欢在黑暗中思索问题吗?”为了掩饰窘态,乐人丰揶揄地说道。
“据说,为张季兴属他杀还是自杀,你与克强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戎德辉边说边走进办公室,拉只凳子,在乐人丰对面坐下。
乐人丰叹息一声,没有作声。
“法医不是已经作出勒死的结论了吗?”戎德辉只说了半句,还有半句是:“克强有什么理由坚持自己的意见?”但他没说出来。
“张季兴的尸体悬在自己房间里,房门朝里闩着,没有插片的痕迹,窗口的铁栏杆也无撬动过的痕迹,凶手是怎样离开现场的,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自然也就说服不了克强了。”乐人丰声音苦涩地说。说完,又深深地嘘了口气乐人丰已是当今中国公认的第一大侦探。戎德辉与他共事多年,没有任何难题能将乐人丰难住,更未见到过为着一个案子使他长吁短叹,这里面有着难于言传的复杂因素,其中最使乐人丰痛苦的,恐怕是他浑身的解数无法施展了。戎德辉深知这一切,因而没有再说什么。他静静地看着陷入苦苦思索之中的老朋友,同情之心不觉油然而生。
“我们去吃饭吧。或者我去把饭买到办公室来吃。”沉默片刻,戎德辉友好地说。
“不。”乐人丰摇摇头,“今天我要到医院守夜,妈妈在医院替我准备了晚饭。”
“乐书记仍然处于肝昏迷?”戎德辉问。
“从昨天开始,神智非常清醒,精神也非常好,显得很反常。有些老年人说,这属于回光反照。”乐人丰说着,眼圈已经湿润了。
“丽萍去过医院吗?”戎德辉赶快转换话题,生怕人丰眼泪落下来。
“她非但不去,也不让孩子去。她这不近人情的做法,太伤我爸爸的心了。”乐人丰生气地说。
“你应该主动去找她,把她接回来。你我这样年龄的健壮汉子,身边没有女人,那可不是滋味。”为了缓和气氛,戌德辉风趣地说。
“我们的爱情已经枯死了。她已向法院递了离婚报告,态度很坚决。”乐人丰说,痛苦地垂下脑袋。
戎德辉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很大。
“她在要求离婚的申诉书中,指控罗琴君是破坏我们夫妻生活的第三者,要求法院秉公执法,处罚罗琴君。”乐人丰声音低低地说道,不知是气,抑或是担忧,他的声音明显的有些颤抖。
“琴君被传上法庭没有?”
“民事庭的同志都是一些熟人,为了不让我太难堪,只对琴君作了庭外调查。丽萍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沉默来到两人之间。
沉默有顷,戎德辉用铿锵的声音说道:“你呀,是一个矛盾的混合体。在工作中,在事业上,你的性格和意志像钢一般坚韧。但是,在个人生活上,在爱情问题上,你却那么软弱,那么优柔寡断。作为一个女性,无论哪一方面,琴君比丽萍强多了。如果我是你,丽萍提出离婚,我马上答应,离婚手续一办,就同琴君结婚。像琴君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实在不可多得啊!我羡慕你都羡慕得眼红了,你可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乐人丰嗔怪道:“我已经内外交困,忧心如焚了,你还同我开这种玩笑。”
戎德辉是全局有名的乐天派。他正欲“开导”乐人丰几句,猛抬头,发现应克强来了,于是,滚到嘴边的衷肠话又咽了回去。
应克强进屋时,脸上明显挂着一丝得意的和胜利的笑容,见了戎德辉,笑容忽然敛去了。
生活中,每一个人都会有“克星”。可以说,戎德辉正是应克强的“克星”。戎德辉从不看人头说话,心里怎么想嘴上怎么说,毫无顾忌,总是喜欢推开窗户说亮话,而且天生了一只如簧巧舌,能说会辩,无论是工作中发生争论,或者是闲聊时发生口角,总是以应克强失败而告终。即使在柴副局长面前,应克强说起话来都肆无忌惮,只要戎德辉在场,他说话才不自觉地严谨一些。
“你还在苦思冥想?”应克强问乐人丰。
乐人丰笑笑,未作回答。
“牛角尖钻通了没有?”应克强问,脸上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你怎么忘了留人在现场执勤?”乐人丰答非所问地说,很客气地指出应克强工作中的失误,“我已通知余福庆,要他派两个人住在张季兴家里,死亡的性质没有作出结论之前,必须严格保护现场,如果张季兴妻子和丈母娘回来了,让她们暂时住在别处。”
“有这个必要吗?”应克强说,“依我看,张季兴无疑是自杀。”
他们之间无需把什么都说出来的。从应克强的神态和说话的语气,乐人丰已经感觉到,他似乎已经掌握有足够的证据了。在未弄清应克强掌握了怎样足够的证据前,乐人丰决定不开口。
“你看看这个。”应克强从兜里拿出几张折叠好的纸头,从桌面上推到乐人丰面前。
乐人丰一怔,“是张季兴的绝命书吗?”
“不。是沈佳佳的检举材料。”
乐人丰努力恢复了平静,拿起纸头,抖了开来。原来是一份陈述笔录,当然也可以称作为检举材料。在整整六页纸头的密密麻麻文字中,沈佳佳以十分凄楚愤慨的语气,叙说了三年前她来春城市住在市府机关招待所时,有天深夜,张季兴用自备的钥匙,打开她房门,闯入她租住的房间,用暴力强奸了她。陈述笔录,详细地记录了张季兴强奸沈佳佳的全过程,连一些肉麻的令人不堪入眼的细节也记录下来了。这些令人肉麻的细节,绝不是一个稍有修养懂得羞耻的姑娘所能说出口的。倘若乐人丰没有见到过沈佳佳,准会怀疑她是个娟妇。但另一方面,这又是名副其实的声声泪、句句恨的叙述,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这份陈述材料,也会对受害的姑娘寄予同情的。
乐人丰的心境极不平静。前些时候,应克强向他说过,张季兴私生活很成问题,曾经诱奸过一个外地女子。后来,乐人丰看了应克强他们的调查材料,其实依据很不足,可以说是捕风捉影。然而这一次,咳……。虽然他依然不相信张季兴会采用那种卑劣的手段强奸自己好朋友的未婚妻,可是,面前的这份材料又怎么解释呢?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女孩子,绝不肯自己往自己身上泼污水,决不肯不惜毁掉自身的清白来达到任何目的。何况,沈佳佳又是一个有教养的姑娘,而且未婚夫就在眼前。
在乐人丰沉思期间,戎德辉将陈述笔录拿去看了。看完后,直言不讳地对应克强说道:
“不能因为张季兴曾经强奸过沈佳佳,就凭此断然肯定他是畏罪自杀。”
“你对张季兴的情况不了解,你若全面了解他近来活动的情况,你就不会提出异议了。”应克强很客气地对戎德辉说。
“法医不是已经作了结论,死者是先被勒死,而后被伪装成自缢而死吗?”戎德辉说。
“法医也有误判的时候。这方面的苦头我们吃得还少吗?”
应克强说,为了堵戎德辉的口,补充道“去年你们接受的那位女讲师被杀案,一开始法医就说死者的阴道里有精液半年以后又说没有精液,导致你们走了多少弯路,还伤害了不少人。我尊重事实,绝不迷信任何人。”
“死者脖颈上出现两道截然不同的索沟,难道不是值得尊重的事实?”戎德辉说。
“是事实,但也不难解释。”应克强显出深思熟虑的神情说,“比方说,死者决定自杀后,先是企图自己将自己卡死,于是,便使劲地卡自己的脖子,后来发觉自己无法将自己卡死,才改用悬梁自缢。也就是说,那道环形索沟,是死者自己造成的。”
戎德辉还要同应克强争辩,乐人丰用眼神止住了他,然后转向应克强,轻轻地问道:
“张季兴强奸过沈佳佳事,跃文知道吗?”
“不知道。”应克强说,“他今天正好不在家,去报社了。开始,沈佳佳有顾虑,在我们的耐心启发下,才说出了实情。但她一再恳求我们保密,绝不能让孙跃文知道。”
“你是根据什么决定耐心启发她的呢?”乐人丰不解地问。
“当然有根据了。”应克强觉得乐人丰话里夹带着明显不予信任的意味便硬邦邦地回敬他。“在此以前,我们不仅看出了张季兴与沈佳佳之间肯定有纠葛,而且还掌握了张季兴近来的一切活动,针对沈佳佳的那两次车祸,都是张季兴干的。”
乐人丰听了这话,睁大的双眼里一下子盛满了惊异,他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应克强,摇摇头,苦笑着,把眼光从应克强身上移开了。
应克强原以为乐人丰听了他的话定然会大吃一惊,定然会迫不急待地催他叙说端详。他压根儿没想到乐人丰会用一种怀疑的和藐视的眼光看他,会用惋惜的和同情的眼光看他。
应克强受不了这种侮慢,一股怒火直扑脑门。
“你冷笑什么?难道我在制造危言?”应克强冲着乐人丰嚷道。
“你不觉得自己说得太玄乎了吗?你有什么根据说两次针对沈佳佳的车祸,都是张季兴干的呢?”乐人丰感到自己有责任提醒应克强,便冷冷地反问道。
孰料,这一提醒,这一问,犹如火上浇油,更加刺伤了应克强的自尊心。
“我当然有根据!如果市委没有决定要你回避此案,我会原原本本地向你这位大处长作详细汇报的。”应克强气咻咻地说,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乐人丰心里最明白,在这件事上,他与应克强是说不到一起去的。为了不伤和气,他决定不同应克强争论下去。对于应克强那些刺激性的言语,压根儿未予理会。
稍坐片刻,应克强拿起陈述笔录走掉了。
“同这种人没啥争论头,还是让事实来说话。”应克强走后,戎德辉轻轻地说道。
乐人丰赞同地点点头。
“以你现在的处境,还是‘走曲线救国的道路为妥,尽量回避同应克强发生直接冲突。”戎德辉神色微妙地说。谁都知道——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勇猛有余,计谋不足。所以,他对自己方才颇为含蓄富有策略的话很是自我欣赏。
可惜乐人丰没有注意去听,因而没拿褒奖的眼光去看他,这不能不叫戎德辉感到扫兴。
“在张季兴的问题上,胡老是有预见性的,我若重视他的提醒,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乐人丰唉叹一声,深为内疚地说道。
“咦!你怎么不请胡大可同你一起去张季兴家看看现场呢?”戎德辉说。
“怎么会没有想到他?可是……”
“应克强一向嫉妒胡大可,这我知道。然而,胡大可是你叫去的,应克强总不能拒他于门外吧?”
“你以为刚才应克强来向我汇报情况,是一种友好的、尊重的表示吗?其实不然。他拿着沈佳佳的陈述笔录给我看,是为了进一步说明张季兴的死与市府大院的案子有关,意在要我不必再插手。这才是他真正的来意。”
“呵,原来是这样!”戎德辉彻然大悟了。
外面起风了。风摇得窗棂吱吱响。”,乐人丰看了下手表,时针已指向七点。他摇摇头,仿佛要将满脑袋乱七八糟的思绪摇掉似的。然后振作一下精神,告辞戎德辉,向医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