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乐人丰从食堂回到办公室刚坐定,一队的刑侦队员小马闯了进来,劈头说道:“乐处长,张季兴畏罪自杀了!”
好似晴天霹雳,乐人丰陡地惊呆了,生命出现了暂时的间隔。约莫一分钟,他才从惊呆中回到现实中来。他推开座椅站起身来,问小马:“什么时候自杀的?在什么地方?”
小马回答说:“昨天晚上,在他自己家的卧室里悬梁自缢的。”
“你们什么时候出的现场?”
“上午九点三十分。”
一股怒火从乐人丰胸膛里升腾而起。九点半出的现场,时隔三小时才来报告,应克强也太目无组织了!可是转而一想,张季兴是市府大院无名尸案的重点怀疑对象,自己早已经回避此案了,应克强自然不会向他报告,另外两位副处长又出差在外,应克强完全可以全权处理,就连小马恐怕也不是特意前来向他报告的吧?乐人丰心中的怒火熄灭了,没有窜动的火苗,只留下了一堆灰烬。
“克强在现场吗?”
小马表情更异,怯惧地点点头。
乐人丰整理桌上的文件,决定去现场。
小马嗫嚅地说:“乐处长,你千万不要说是我请你去的,否则,应队长会对我有意见。”
乐人丰未作正面回答,只是苦笑了一下。
刑事侦察处有三辆轿车,但乐人丰喜欢骑单人摩托,既省时,又方便。过去,他常去张季兴家,熟门熟路,只半小时就到了。
张季兴家异常安静。院子里停放了两辆摩托和几辆自行车,张季兴的卧室里灯光闪烁,那是刑侦队员们在勘察现场。
此外,没有一点动静,更没有哭声。这是给人一种异常感觉的安静。
乐人丰在院子里跨下摩托车,恰巧应克强从屋里出来。
他见乐人丰独自一人来了,明显地露出意外的表情。
“这家伙发觉我们又在搞他,知道这一次再也逃不过去,便畏罪自杀了。”应克强话里有核地说,意思是过去根本不该把张季兴放掉。
“他妻子和丈母娘不在家?”乐人丰问。因为张季兴是住在丈母娘家的。
“据邻居说,他妻子和丈母娘三天前回原籍省亲去了。”
应克强回答。
按照乐人丰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一到出事地点总是直奔中心现场,或检验尸体,或再度地仔细地勘察现场,未看现场之前是不向别人询问情况的。唯有今天例外。他不忍见到张季兴的尸体。甚至屋里一切陈设都会使他心情沉重。
“谁报的案?”乐人丰站着不动,继续问。
“是邮政局送电报的人发现后打电话给总值班室的。”应克强说,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还在勘察现场?”
“复查。”
“脚印、指纹都取下了吗?”
“取不到脚印。”
“哦!连死者本人的脚印都没有吗?”乐人丰双眉微蹙,睁大的双眼像两个大问号。
“老兄,不了解情况,不要凭空想象。”应克强温和地讥讽道,“这家伙是在自己房间里自缢的。房门里面上着门闩,窗上有铁栏杆,连猫儿也进不去出不来的。”
乐人丰默默地向屋里走去。
这是一幢本地房子,基本上属于木结构。大门里面为客堂间,此刻变成陈尸室,张季兴的尸体放在一张帆布床上,尸体让一条被单严严实实地遮着。乐人丰没有检验尸体,径直去了张季兴的卧室。
据应克强介绍说,张季兴是在门后面悬绳自缢而死的。
绳子依旧挂在那儿,踢翻的一只方凳依然放在原处。乐人丰检查着绳子,是一条新的细麻绳,足够悬着一个人。再仔细地检查方凳,按照通常情况,方凳上应当有死者的一两个脚印,然而却没有。对此,他暗暗地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接着,乐人丰又仔细地察看了门缝门闩,确实没有插片的痕迹。而且门闩大而沉重,果真里面闩着,刀片是很难拨动的。尤其是人在门外,想将门闩插上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乐人丰反复试验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最后检查窗口。乐人丰对窗口十分重视,先是静观察,一根一根铁栏杆看过去看过来,上面满是浮灰和铁锈,证明铁栏杆没有被敲动过。但乐人丰仍不放心,开始动观察了,用手摇动着每一根铁栏杆,它们网状形焊接在一起,除非将整排铁栏杆全部拆下,否则确实如应克强所说,连猫儿也休想越窗而过。
任何一个成熟的刑侦队员,在他们办案的过程中,不带主观意识,或者叫不带主观愿望,是不可能的。纯客观意识是没有的。乐人丰同样无法超脱这个局限。他总希望张季兴是他杀而不是自杀。然而,事实是无情的。乐人丰呆立在窗口,他的情绪在一种他自己能感觉到的波动中。那里面有悒郁,有烦躁,有恼恨,有疑窦,使他的心绪一时成了矛盾的混合体。
这时候,应克强来到乐人丰身边,说:“人丰,我想你不会怀疑存在他杀的可能性吧?”
乐人丰没有作声。是的,现场的种种迹象证明,铁一般地证明,只能作自杀的结论了。可是他又不愿从他口里说出“自杀”二字,这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心里很乱,许多矛盾在他心里五马交枪。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以他对张季兴的了解,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相信张季兴是杀人犯。然而,他的这种想法又不便对人说,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人丰,你对我们在现场勘察方面还有什么指示?”应克强说。
乐人丰朝应克强转过身来,思想这才返回到现实中来,他对现场勘察从未发表过任何疑议,见问,显得有些惶惑。但他立即明白过来了——明白自己的处境,同时也明白了应克强向他发问的真意。
“我没有指示。你们对现场勘察后所得出的结论,似乎是正确的。”乐人丰说。
“似乎是正确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吗?”应克强反问一句。
“怀疑之处并非一处没有。”乐人丰并不计较应克强对他藐视的态度,温和地说道,“比如那只方凳吧,没有留下死者的脚印,这本身是一个反常的现象。”
“你怀疑有人把脚印揩掉,制造了假现场吗?”应克强问。
“除非是我们侦察员在勘察现场时不小心将凳子上的脚印破坏了,否则,无法解释。”乐人丰沉吟片刻后,这样说道。
“被侦察员破坏掉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应克强觉得乐人丰想在鸡蛋里挑骨头,他很生气,不想再掩饰自己的不满。
应克强的声音引来了好几名刑侦队员。他们都带着好奇心理,以为乐人丰发现了什么他们未能发现的问题。
乐人丰为了照顾影响,不与应克强争论下去,主动走开了。他到院子里转悠了一会,察看了围墙,没有发现越墙的痕迹。他在院子里踱开了方步,思索着方凳上未能留下死者脚印的种种可能性。然而,一个个可能性最后都让他排除了。
他宁愿说服自己,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乐人丰还有一点想不通:张季兴十分孝敬岳母和体贴妻子,即使他有罪必须自杀,也绝不会选在家中无人的日子里自杀,天这么热,不消几天,尸体就会腐烂发臭,以张季兴平时爱清洁的习惯,决不愿意让自己的亲人见到他腐烂发臭的遗体。
他决定亲自俭查一下张季兴的尸体。他对人体生态的变化颇有研究,又在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学问与造指不在那些大法医之下。
乐人丰来到停放着尸体的客堂间,在向尸体走去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在下沉,憋不住潮水般地涌来又退去的阵阵心酸这是一种不名誉不理智的感情,他用坚强的理智将这种不该有的感情抑制住了。可是,当他掀开遮尸布,见着张季兴双眼大睁,嘴巴张得很大,仿佛是在向他诉说冤屈他的心义一次颤抖了。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的眼光豁然一亮,终于摆脱了那种不名誉的感情,不再在感情的王国里盘桓了那么,他发现了什么呢?他发现张季兴的颈部有两道索沟,这两道索沟交错在一起,极不容易分辨出来。但是乐人丰却一眼便看出来了。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他立即伏下身子,托起张季兴僵硬的脖颈细看,很快便看清楚了:这两种索沟,一道为环形索沟,只有前颈有,后颈没有;另一道为圆形索沟,前颈后颈都有。稍有一点法医常识的人都知道,自缢而死者的颈部不该同时出现两道极不规则的索沟。
就在乐人丰检查尸体观察索沟的时候,刑侦队员们已结束现场勘察,不约而同地陆陆续续地来到乐人丰身边。
“人丰,看你这专注的神态,好像发现新大陆了?”应克强不冷不热地说道。
“你对死者的颈部作过仔细的检查吗?”乐人丰直起身,盯住应克强,严肃地问。
“我检查过了,没发现任何异样的痕迹。”应克强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大家都来看看。”乐人丰指着张季兴的颈部,待大伙都围拢来,他深沉地说道,“大伙看清没有?这里有两道索沟。这一道略粗一些的,为环形索沟,通常的情况下,是由外部压力所致:这一道略微细一些,也比较均匀,前颈后颈均有,法学界称它为提空索沟。这两道索沟虽然交织在一起,但两道索沟并不自然衔接,显然是各自独立形成的。”
应克强吃了一惊,这确实是他们工作中的一大疏忽。但他不肯在自己队员面前失面子,瞪大双眼质问乐人丰:“你是说,死者是先被人勒死,然后又将他伪装成自缢而死?”
答案明摆着,用不着乐人丰去点破。
还有一个答案也是明摆着的:悬梁自缢致死的人,舌头都得露出唇外的,而张季兴的舌头并未吐露在外。作为一位颇有经验老刑侦的应克强,不该忽略这样一个重要的细节。
但乐人丰没有立即指出这一点,他觉得,那两道截然不同的索沟,已经足以说明死亡的性质了。
不过,乐人丰并没有轻率地放过这一反常的细节。既然死者的舌头没有吐露,说明死者死前并未经过长时间的痛苦和痛苦的挣扎,这一点,在悬绳的梁上。应该能够得到进一步证实。
他决定放弃对尸体的进一步检查,法医在这方面会尽到责任的。他决定去卧室,复查第一现场。
他在离开尸体前,见张季兴的眼睛朝他睁得很大,便伸直五指,摆开巴掌,在张季兴的眼睛上抹了一下。忽然,他的手掌仿佛被烙铁烫着,被张季兴的眼睛弹了回来。众人都不知怎么回事,一齐围拢来。
“他眼球突出而且是活动的,很显然,在他死前,眼球曾经离开过眼窝!”乐人丰稍作检查后,回过身来,对应克强这样说道。
众人一听,个个面面相觑。因为谁都知道,人,只有脑后在受到外界猛然重击下,才可以导致眼球跳出眼窝。然而这一细节,却又被他们忽略了。只有应克强不以为然,站在一旁冷笑着。他接触过许许多多自缢而死的人,大凡自缢而死的人,眼珠子都会突暴出来的。他觉得乐人丰又在故弄玄虚。
乐人丰亲自动手,将尸体弄成面朝下背朝上,开始用肉眼查看死者的后脑勺和后颈,接着又戴上一副浅红颜色的墨镜,再度地反复查看。忽然,他摘下墨镜,指着死者的后上颈部,对应克强说道:
“克强!你来看,这儿有一处明显的伤痕,一块乌青,张季兴在被勒死前,这儿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以致眼球跳出了眼窝。”
站在乐人丰身边的小马等几个年轻的刑侦队员,争先恐后地蹲下身子,睁大双眼去查看。片刻,他们异口同声地叫道:
“伤痕在哪里,我们怎么看不到?”
乐人丰将墨镜递给小马:“你戴上这个,就能看出来了。”
果然!几个年轻的侦察员戴上浅红色的墨镜后,看出了死者颈部有着明显的乌青。
乐人丰向他们解释道:“某种暗器,或者钝器外面包着柔软的物体,人们受着这种暗器和钝器所击,外表是看不出伤痕的,但只要我们在光线上采用相反的颜色,人体的内伤就会暴露无遗。这在科学上,叫做色比差的检查方法。”
应克强也戴上墨镜敷衍了事地看了一下。当他将墨镜还给乐人丰时,质问道:“你说来说去,看来看去,无非是为了证明你的观点,张季兴是他杀,而不是自杀。也好,就算是他杀吧!那么,请你解释一下:窗户的铁栏杆没有撬动过,房门朝你闩着,凶手作完案,怎么从房间里出去的?”
乐人丰的脾气虽然极好,这时也有点沉不住气了。心想,我即使不是处长,是你应克强手下的一个普通队员,你也不能用这种侮慢人格的态度对待我!他不想再忍了,也忍不住了。他决定履行自己的职责。也应该履行自己的职责。
“小马!立即将尸体送到验尸室,请张主任亲自验尸,越快越好,我在这里等着你带回验尸的结论。”乐人丰不再以应克强的情绪所左右,也不征得应克强的同意,便果断地作了决定,严厉地下着命令,这在乐人丰也许还是头一次。
尸体很快被运走了。
为了避免同应克强发生正面冲突,尸体运走后,乐人丰也离开了客堂间,本想去卧室,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心想,张季兴显然是先被勒死而后被伪装成自缢而死,在这样的情况下,屋梁上的旧灰尘肯定是纹丝未动,而且这一细节即使被证实,已经纯属多余了。眼下最为迫切的,是必须尽快地找到凶手作案后的出口处。只有找到了出口处,才能让应克强口服心服。
他来到了院子里,在一排窗下来回徘徊,潜心琢磨犯罪分子作案后从哪里出走的。他在窗下走了几十个来回,几乎绞尽了脑汁,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办案十多年,接触过形形色色的案子,像这样奇怪的现场,他还是头一次碰到虽然法医的验尸报告尚未出来,但乐人丰敢于肯定,张季兴是被人勒死的,然后被凶手将他伪装成自缢而死。还有一点同样毋庸置疑:既然凶手是从房间里出走的,在两个出口处——房门和窗口肯定会留下可寻的破绽。他必须寻找到这个破绽,也深信一定可以寻找到这个破绽。
他一次又一次检查了房门和窗口,失望使他心烦意乱。
他第一次在疑难问题面前束手无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智商贫困。他意识到今天无法识破敌人的伎俩,因而未等验尸的结论报告返回,他便离开了现场,回局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