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厚实的窗帷的隙缝射进屋里,像一条银色的白链,白链不时地在地板上虬动着,伸缩着,那是风在作祟,窗帷摆动的结果。
屋里又黑又暗,但桌、椅、柜、橱、沙发的轮廓还依稀可辨,由于那条白链光环的作用,屋里的这些家具躲躲藏藏的,像一群捉迷藏的孩子。
四周围一片宁静,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似的。在这万籁俱静的时刻,唯有五斗橱上的三五牌台钟仍在嘀嘀嗒嗒,它俨然像个坚守在孤岛上的一位忠于职守的士兵,一刻不停地走着自己时间的步伐。
档,台钟敲了两下,一点不错,确确实实是响了两下,罗琴君心里说着,忍不住又翻了一个身。这是第一百二十一次翻身了。每翻一次身,她都要将枕头里的海绵揉揉松,默诵一下翻身的次数。她将枕头揉松后,又躺下去,尽量抑制烦躁的心情,合上眼皮。然而,不多一会,眼睛又睁开了,显得精神亢奋,仿佛喝了浓咖啡似的,根本没有一点睡意。
她明白自己失眠了。
她是从来不失眠的。即使喝了浓咖啡,也绝不会失眠。
她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一种陌生而又痛苦的滋味。
听说心事重重又得不到排遣的人才会失眠。可是,罗琴君并没有心事啊。顶起码,今天夜里她确确实实是没有心事的。过去,有时她躺在浴缸里,看着自己尚且丰满挺拔的乳峰,看着自己洁白如玉的肌肤和坚实的胴体,便情不自禁地想到乐人丰,想到自己曾经作过的奉献,甚至还奢想如有机会愿意向自己心爱的人再作一次奉献,无论这奉献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她也心甘情愿。然而今天,她连这些常有的念头都不曾产生,在她脑海里都没有泛起一点泡沫,为什么反而会失眠呢?她无从解释。
嗨,不该想这些,越想岂不越难入睡吗?她命令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她是个很有理智的人。果真什么也不想了。一时间,她的思想她的大脑显得十分空灵而荒芜,仿佛凝固了。
然而,她的眼睛却不听从她的理智约束,像有一张弓将她上下眼皮撑着,眼皮怎么也合不拢。
她睁大着双眼迎来了黎明。
起床后,没有马上去洗脸,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她感到神思有点恍惚。
她并不信鬼神。但她相信人世间存在着许许多多令人费解的奇怪现象。她觉得,今天夜里的失眠,可能是一种征兆。
是凶兆,还是吉兆,她说不清楚。而起床以后的神思恍惚,更使她心有芥蒂。
她在沙发上坐了许久。忽然,她隐隐约约听到隔壁客厅里传来电话铃声。她爸爸“下台”后,很少有人这么早向她家里打电话了。再说,她长期养成习惯,很少去接电话。但是今天是个例外,仿佛这电话肯定是她的,一听到铃声响,她毫不迟疑立即向客厅奔去。
天哪,难道果真有什么心电感应吗?电话果真是她的,乐人丰打来的。她预感到不妙,心突突地跳。
“我是琴君啊!你怎么这样早来电话?”
“我爸爸去世了。”
“哦!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五点零三分。”
呵,怪不得昨天夜里通宵无法合眼,天亮时又神思恍惚,原来是乐伯伯在与死亡的痛苦作挣扎,在同她作诀别啊!她与乐伯伯虽无血缘关系,但乐伯伯一直视她为亲生女儿,故而当乐伯伯万般痛楚的时候,她也就无法安宁,女儿的心连着父母的心嘛。她闪电般地这么想着,鼻子一酸,禁不住热泪盈眶。
“从昨天傍晚开始,爸爸在昏迷中不断地唤你的名字,每隔几分钟唤一次。直到临终前的几秒钟,还在唤你的名字。
所以,我必须将他老人家去世的消息首先告诉你。”
罗琴君身子颤抖了。乐人丰的每句话,都变成一把锤子敲击着她的心。乐人丰的声音越低沉,这把无形的锤子就越沉重。她的心整个儿被敲碎了。悲哀、思念、愧痛、负疚,各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巨浪,冲跨了她感情的闸门,她不能自己地跌坐在沙发里,捂着送话器,呜呜地哭了起来。
“琴君,琴君,你怎么啦?你听我说呀!”那边的乐人丰许久得不到罗琴君的反应,着急地叫着。
“你说吧,我听着。”罗琴君无法掩饰自己的悲哀,带着哭声回答道。
“今天我家里客人一定很多,你就不必来了。请你和罗叔叔莫阿姨后天下午一时,前往万国殡仪馆参加我爸爸的追悼会就行了。”
“不!我马上就去。马上!”罗琴君几乎是喊叫,未等对方说话,便放下了话筒。
罗怡达和莫蓉像往常一样,天刚亮就出门,到公园里延年益寿去了。罗琴君给爸爸妈妈留下一张字条,然后匆匆洗嗽完毕,饭也不吃,随便拿出一套服装穿到身上,便匆匆出门了。
常言说得好:五彩缤纷的衣着,未必能给你带来较高的“回头率”,而优雅大方得体的服饰会使你获得别人的好感和青睐。罗琴君今天上身穿了一件本白色手绘真丝蝙蝠中袖衬衫,下身穿一条黑色喇叭裙,腰间束一条装饰宽大的腰带,用粗犷的外形恰到好处地将她女性优美的线条反衬了出来。
她的这身服装,像无声的语言,显示出她高雅庄重的气质。她是搞美学的,颇懂得形与形、色与色的气韵关系,她随便拿出一套服装穿在身上,都能使自己在众人的环境中既出众,又和谐。
从早上起,就没有一点风,怪闷热的。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块,呆滞滞的不动。淡黄色的太阳,偶然露一下脸,就又像害羞似的把脸蛋藏起来了。罗琴君没有感到躁热。她心中唯有悲哀。离乐人丰家越近,她的脚步越沉重,越伤心。
罗琴君来得早。乐人丰家中只有几位亲戚。
灵堂设在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客厅里。灵堂正中摆着乐韶书一张二十寸的遗像。这张遗像并非照相馆扩印出来的,而是半月前,罗琴君选了乐韶书的一张照片为参考,由她亲手一笔一抹精心绘制而成的。
此刻,乐人丰全家连同亲戚都分别坐在灵堂两旁的沙发里。按照春城市的风俗,家中死了人,必须有个人主哭,或妻子,或女儿,或媳妇,只要来了一位亲戚或死者生前好友,必须痛哭一次。今天的“主哭”显然是乐韶书的老伴,她眼睛肿得像水蜜桃。
按照通常的习惯,前来悼念的亲戚朋友,先是向亲属询问死者离去的时间,继而向死者的亲属进行安慰,然后走至灵堂前,向遗像默哀三分钟,或者三鞠躬。那些至亲与挚友,免不了会流下几滴感情的液汁。
罗琴君却不然。她来到乐府,直奔暂作灵堂的客堂间,未进屋已眼泪汪汪。进入灵堂后,顾不上与乐家任何人打招呼,便“扑通”一声,双膝跪在乐韶书遗像前,两手伏地,长发掩面,放声大哭起来,成串的泪水噗噗有声地落在地板上。正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她器的时间很长,直哭得“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她哭得那样悲怆,那样哀痛,那样悲壮,那样痛不欲生,在坐的任何人,除非他的心是顽石做的,否则,就不可能不被她的哭声所感动所传染,乐人丰的妈妈、姐姐、嫂嫂,首先被感染,同罗琴君哭成一团,就连乐人丰和他哥哥这两个硬汉子,也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还是乐人丰大哥比较理智些,他首先将自己家里人劝住,再让妈妈和人丰姐姐出面,将罗琴君劝住。那时,罗琴君已经不折不扣地成了一个泪人,满脸的泪水,发梢上挂满了泪珠,衣襟早让泪水浸透了。
“领琴君去书房休息一会。”乐人丰大哥向人丰说。
乐人丰将罗琴君领进书房后,旋又转身出去,端来一盆水,拧了一条毛巾,递给她。
“丽萍怎么没回来?”罗琴君递还毛巾时,随便问了一句。
“早晨我到她家里去过。”乐人丰说,“她前天带着儿子跟旅游车到杭州旅游去了。她故意离开春城,不肯给爸爸送终送葬。”
“你们俩的感情上的裂痕如今已成鸿沟,看来是很难弥合了。”罗琴君说得很轻很轻,像是从地窖里冒出来似的,只有乐人丰一个人能听得见。
“大前天,民事庭又将我们俩叫去,丽萍的态度仍然十分坚决。我还是没答应,主要是为了孩子。”乐人丰声音同样很轻很轻。
“是啊,”罗琴君应道,“丽萍年轻轻的不可能不再嫁,不能让孩子成为拖油瓶。”
“丽萍并不想领养孩子。”
“那不很好吗?”
“可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再娶啊……”乐人丰感到两难地说。
“乐伯伯在世时,视你们的孩子如掌上明珠。万一你与丽萍离婚了,孩子判给你领养,你万万不能让孩子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