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乐人丰平静的心情纷乱了。
刚才,他妈妈打来电话,说郑丽萍托人将他们的儿子送回家来了。郑丽萍的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那是很清楚的。
几次出庭,乐人丰之所以不肯离婚,主要是为孩子着想。中国有句俗话:宁死做官的老子,别死讨饭的娘。生活本身确是如此,没有娘的孩子,是个不幸的孩子。人类一切仁爱,母爱是最伟大的。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得到母爱,他的孩子却得不到母爱,他同情孩子,可怜孩子。
说句公道话,郑丽萍并非不喜爱自己的孩子。她之所以坚持要将孩子判给乐人丰领养,无非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给乐人丰以拖累,让他续娶时增加困难。相反地,她身边没有孩子,再嫁时,条件就可以开得高一些。然而,在这些原因之外,似乎还有一个至关紧要的原因——这是乐人丰能感觉到的,却不愿去意识的。
乐人丰心里想,家里只有他妈妈一个人,孩子刚回家,一定感到太冷清,一定急于想见到爸爸吧?而乐人丰自己,也急于想见到儿子呀。下午没有什么紧急的公务要办,何不公休半天,回家看看儿子呢?他拿定了主意。
乐人丰是骑着单人摩托回家的。那时候,他妈妈正陪着他儿子在大门前葡萄架下面的空场地上做游戏。摩托车引擎声惊动了他们。尽管乐人丰戴着头盔,儿子小虎却一眼认出了他,丢下奶奶,撒开小腿跑了过来,抱住了爸爸两条粗腿。
乐人丰将儿子抱起来,搂住儿子的脖颈,让儿子的小面孔紧贴着自己粗糙的面孔上,并且不住地用自己的脸孔去摩擦儿子的脸孔。
儿子颇懂事,让爸爸亲昵了一会,突然推开乐人丰的脸孔,说:“爸爸,你做啥哭了?”
乐人丰说:“傻孩子!爸爸好久没看到你了,高兴得流泪啦。”
小虎说:“奶奶说爷爷出差了,要好多天好多天才回来,是真的吗?”
乐人丰点点头。
小虎说:“那我上幼儿园,谁接我呢?”
乐人丰说:“爸爸送,爸爸接,带你坐摩托车兜风,不好吗?”
小虎高兴得紧紧抱住了爸爸的脖子。
乐人丰抱着儿子来到葡萄架下,在一只小木凳上坐下,将儿子夹在两腿之间,抚摩着他的小脑袋。后来,他发现地上有辆崭新的电动坦克车,便问儿子:
“小虎,这坦克车,是妈妈买的还是外公买的?”
小虎说:“孙叔叔买的。”
乐人丰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个孙叔叔?”
小虎说:“就是常常坐小汽车来我们家的孙爷爷家的孙叔叔嘛。”
哦,是孙跃文!这么说,孙跃文从拘留所出来后,已同郑丽萍见过面了。乐人丰估计,一定是郑丽萍去找孙跃文的。
因为郑丽萍要从孙跃文那儿证实一下他与琴君的关系。乐人丰并不以为然,他与郑丽萍已经到了这一步,即使孙跃文矢口否认继续替她严守机密,也无济于事了。
但是,儿子下面的一句话,却在乐人丰心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小虎津津乐道地说道:“孙叔叔真好,给我买了坦克车和小手枪,还请我和妈妈吃西餐,买了好多好多的菜,有妈妈爱吃的虾球,还有我最爱吃的酸黄瓜……”
西餐馆!?乐人丰突然想起了康新民,记起了康新民是在海燕西餐馆门口见到了冒充屠宜杰的人!难道冒充屠宜杰收买胁迫康新民杀害他乐人丰的那个歹徒,会是孙跃文吗?
还有那个上嘴唇有颗黑痣的女人——啊呀呀,他当时的反应怎么那样迟钝,为什么就没有想到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郑丽萍呢?他确实不曾怀疑过,脑海里连泡沫也不曾泛动一下,这太不应该了。他过去从来不是这样。
他感到自己浑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了,甚至他自己都能听得到自己澎湃的心音。他办案十多年,心情如此纷乱而紧张,更是过去不曾有过的。这是无数惊愕的结果。因为他压根儿没有想到当时还是自己知心挚友的孙跃文会跑到北京收买歹徒暗算他,即使因画像好友成了冤家,乐人丰也绝不会提防孙跃文会采用暗杀对他行使报复,所以当康新民提供那个上唇有颗黑痣的女人,乐人丰也就没能想到会是自己的妻子,进而去联想到孙跃文。
当然,春城市的西餐馆很多,不能因为孙跃文同郑丽萍曾去过西餐馆,就断定康新民看到的正是他们。不能断定。
必须进一步证实。最简单最省事也最靠得住的证实办法,莫过于弄张孙跃文的照片让康新民辨认一下。可是三天前,康新民已经离开春城市,不知去向了。当然,向北京市公安局挂只长途,就可以弄清康新民的行踪。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乐人丰急于要证实它。而且必须立即证实,刻不容缓。
他不想转弯抹角盘问儿子,决定立即去找郑丽萍。找到郑丽萍,问题就有了端倪。
郑丽萍家住在春城市老街上,门面房子。乐人丰将摩托车寄放在离郑丽萍家约两百公尺的电影院门口,然后开始步行。
岳母在门口捡菜。
“妈妈。”乐人丰亲切地叫着岳母。
“呵——人丰来啦——”岳母仿佛是喜出望外,又惊又喜地高声叫道。
乐人丰觉得岳母有些反常,她平时说话慢声细气,即使在她动怒的时候也从不放开喉咙直嚷嚷,把声音提到如此高度,乐人丰还是第一次见到。在乐人丰的印象里,岳母之所以把声音提得如此之高,是为了让屋里的女儿能够听得到,如此而已。
“丽萍在家吗?”乐人丰笑着问,“在在,我去叫。”岳母站了起来,“你坐着歇歇,这儿风凉。”
“不不,还是我自己去。”乐人丰边说边往屋里走去。
“她……她在接待……客人,还是让我去把她叫出来吧。”
岳母拦住了乐人丰的去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显出一副既焦急又为难、既尴尬又可怜的样子。
“我不会对她的客人失礼的。”乐人丰虽然感到不对劲,但他没有往更坏的地方去想。大白天,妈妈又在家里,量她郑丽萍还不至于做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所以,他仍然很有礼貌甚至含着微笑对他岳母这样说道,侧转身子进了屋里。
天气这么热,为什么关着房门?乐人丰越发感到不对头了。但他不让自己在这方面多想,旋即举起食指在门口轻叩了三下:“丽萍!丽萍!”
没有应声。
乐人丰屏气敛息地听听,房间里毫无动静,也毫无声息。
如果岳母没有说过她房间里有客,乐人丰会以为郑丽萍在睡午觉,或者还在赌气故意不睬他。然而,她房间里明明有客人,为什么会一丝声息没有?这便不得不引起乐人丰怀疑了。
“哒!哒!哒!”乐人丰重叩了三记,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丽萍!丽萍!你为什么不开门?”
郑丽萍仍然没有应声。但却从房间里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声音:先是床铺咯吱吱地作响,与此同时隐隐地传来了一个男人轻如游蜂似的说话声,继而仿佛有无数只脚在地板上寻觅鞋子的杂沓声。
这些声响,于乐人丰是那样的熟知。霎时间,他只觉得体内每根神经纤维都在丝丝断裂,心里像是喷着带火的岩浆像是击着挟雷的闪电,他再也不想遏制自己了,也无法遏制自己了。盛怒之下,他抬起脚,打算踢开房门,让连衣裳都来不及穿的郑丽萍当场献丑!可是转而一想,她献丑了,他又有什么光彩呢?这么一想,他如坠冰窖。心寒恨深了。真正理智的做法,应该赶快离开这儿,别自找晦气。然而,他的双腿不听从他指挥。
就在这时候,房门开了,那个在影视界小有名气的专门演奶油小生的年轻演员大大咧咧地走了出来,当他的目光同乐人丰的目光相遇时,他脸上非但毫无羞耻和愧色,竟是一副嬉皮笑脸,带着恶作剧后满足的意味,朝乐人丰扮着鬼脸,做了个滑稽动作,然后扬长而去。
仿佛被人泼了一身的污水,乐人丰感到蒙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股怒火直扑脑门。他真想追上去,给那个无赖狠狠的一拳。但是,他的理智及时约束了他的行为。
他没有马上进房间。他知道,人在盛怒之下,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他现在就有点不能约束自己了。但他不愿做出任何失去理智的事情来。这件事的发生和发现,他与郑丽萍之间残存的一丝感情之线算是彻底扯断了。然而他们俩毕竟做过多年的夫妻,应该好聚好散,没有必要弄成冤家仇人。
他调整好情绪,待理智完全恢复了冷静以后,才向房间里走去。
郑丽萍坐在靠窗口的方桌一边,脑袋垂得很低,头发散乱,身子微微颤抖,往日惯有的那种娇气、傲气已一扫而空。
当她微微抬起眼皮偷看乐人丰的时候,乐人丰发现她非常怯惧,额头上的汗水已变成惶恐和窘迫的混合物。
“她还懂得一点什么叫羞耻,比那个玩世不恭的奶油小生要强一些。”乐人丰这样想着,心里的怒火也就减弱了一些。
忽然,他无意间发觉郑丽萍的一条花短裤掉在床前的地板上,再看郑丽萍,她只穿了一条薄得连肉体都能看得到的睡裤,原来她在慌乱中竟忘了穿短裤!这一发现,乐人丰内心已然平息下去的怒火又窜动起来,而且感到十分恶心。
“房间里的气味叫人受不了,我们到客堂间去谈。不过,请你别忘了加一条罩裤!”乐人丰口气生硬,话里有核,带着明显讥讽的意味。
一会儿工夫,郑丽萍出来了,果真在睡裤外面加了一条罩裤。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都无话。
已经进屋去了厨房间的郑丽萍妈妈,这时从厨房间探出脑袋,朝门外的女儿女婿投去窥视的目光,目光中溶和着恐惧和焦灼。
郑丽萍带头打破沉默:“你为什么不问我他是谁?”
乐人丰没好气地说:“他在许多影视剧里擅长于讨年轻姑娘的欢心,是个红极一时的奶油小生,谁不认识?”
郑丽萍的心像被蝎子螫了一口。她猛地抬起头,决意刺激一下乐人丰:“但是,他比你年轻,比你漂亮,比你会体贴人。他会给我幸福。”
乐人丰冷冷一笑,“但愿他能给你如你所说的那种幸福。”
他把话顿住,旋又正色地说下去,“你有爱的自由,也有被爱的自由,我没有权利也没有必要干涉你的自由。我决不会成为你追求生活中新的乐趣的羁绊。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从今往后,我决不再容忍你倒打一耙,反咬一口,污蔑罗琴君是破坏我们夫妻关系的第三者!”
听了这番话,郑丽萍感到阵阵心酸,眼睛眨巴了几下,“哗”的一声,一泡泪水夺眶而出,她双手捂着脸孔,呜呜地哭了起来。
女人的感情是复杂而又多变的,令人难以捉摸。比如郑丽萍吧,她今天与那位年轻的演员再次做爱时,不料被乐人丰撞见,她惊骇无比,羞耻万分,乐人丰完全有资格痛骂她,甚至可以对她拳打脚踢,打得她鼻青眼肿也不为过分。然而,乐人丰并没有这样做。于是,郑丽萍感情起了奇异的变化,由惊骇无比变为委屈无比。她觉得乐人丰对她太冷漠了,视他们多年的夫妻感情为一汪浅水,她在他心中的价值简直轻若飞灰。尤其是乐人丰提到罗琴君时,带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更叫郑丽萍受不了。于是,那些早已沉潜在她心中的宿怨旧恨一起翻腾起来,汇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冲击波,一下子撞开了她的泪泉,她呜咽着,双肩耸动着,哭得很伤心。
乐人丰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他赌气地走到门口站着,看都不看她一眼,由她去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直到背后那嘤嘤的啜泣飘远了,沉寂了,似乎跟一道青烟一样,淡化到缥缈的苍穹里去了,乐人丰才回到屋里,在原来坐的地方坐下。
“你是不是为小虎归谁抚养的事来找我的?”郑丽萍扬起一张泪痕斑斑的脸孔,声音喑哑地问。
“不,是为工作上的事。”一旦想到工作,想到与郑丽萍即将进行有关孙跃文的谈话,乐人丰无论是表情还是心态一切都恢复了常态。
郑丽萍茫然地望着乐人丰。
“请你告诉我,你最近见到过孙跃文吗?”乐人丰变得客客气气的了,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
“你们一方面止在替人家恢复名誉,一力面又盯住人家不放,这是为什么?”郑丽萍声音孱弱地说。
“这是我们工作上的事情,请你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回答你所知道的情况就行了。”乐人丰仍然很客气地说。
“我上个礼拜天见到了他。”郑丽萍见乐人丰一副谈公事的面孔,只好有问必答了。
”你约他见面的?”
“是的。”
“在什么地方?”
“外面。”
“为什么不去他府上拜访?”
“不方便。因为我要从他那儿印证一下你与罗琴君那段风流韵事。”
“在什么地方见面的?”
“人民公园。”
“中午饭在什么地力吃的?”
“春潮西餐馆。”
“饭后去过什么地方?”
“到处闲逛,替小虎买了几件玩具。”
“从海燕西餐馆门口走过吗?”
“走过——怎么啦?那儿出事了?”
乐人丰没有回答。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郑丽萍所说的时间地点,同康新民说的完全一致。毫无疑问,康新民在海燕西餐馆门前认出了那个胁迫他搞暗杀活动的歹徒,正是孙跃文了。至于康新民是否认得准,还需要作进一步调查证实。
“怎么,你不想知道,我向孙跃文问了些什么,而孙跃文又向我说了些什么吗?”
“我对你说过,我是在执行公务,履行职责,公务以外的任何事情都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刚才询问的事情,希望你严守机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乐人丰神色严肃地说完上面这番话后,站起身来,招呼也不打,匆匆地走掉了。
离开郑丽萍家,乐人丰才发现要变天了,天上乌云翻滚,远处滚动着载重汽车开过路面时那般沉重的雷鸣,气温更是闷热异常,空气里散布着暴风雨的气息。他跨上摩托,车速十分缓慢。他祈盼着暴风雨快快降临,把他身上的躁热和怒火浇灭,把他从郑丽萍家里带来的悔气洗涤清爽。然而,只听雷声响,却不见雨下来。
乐人丰刚踏进家门,身后便传来噼噼啪啪的雨点声,霎时间,天昏地暗,仿佛天河崩塌了一个缺口,哗啦啦的雨水落将下来。家里的电灯已经亮了,妈妈和儿子正在等他吃晚饭。妈妈做了很多菜,乐人丰却食不甘味。但他又不愿扫妈妈的兴,不愿让妈妈看出他的心事,妈妈挟到他碗里的菜,他都吞下肚里去了。吞下些什么,他压根儿不知道。
饭后,妈妈去厨房间洗碗,乐人丰用坚强的意志抑制住悲愤的感情,决定替儿子洗澡,再自己洗澡,然后就陪儿子睡觉。有关孙跃文的问题,乐人丰不急于向柴之坚汇报。他此刻的心情很坏,可以瞒过妈妈和儿子,却无法瞒过柴副局长。所以他决定今天晚上那里也不去。
他拧开自来水龙头放着水,然而再去拿出了儿子的替换衣裳,正搀着儿子往浴室走去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乐人丰走去拿起了话筒。电话是戎德辉打来的。乐人丰听了一会,便毅然决然地说道:“你密切注视着他的行动,我马上赶到!”
没法替儿子洗澡了。但乐人丰一点也不懊丧。此刻,他那颗孤愤的心正需要慰藉,他那颗被郑丽萍戳得鲜血淋淋的心,正需要医治,而事业与工作,恰是医治他心灵创伤最为有效的灵丹妙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