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买进这辆皇冠牌轿车近两年了,柴之坚、乐人丰、应克强和胡大可四人同坐这辆高级轿车还是第一次。也就是说,自从乐人丰当上副处长后,胡大可没再参与一队的案子。
或者说得更贴切些,乐人丰和胡大可两人同时参予一队的案子,今天还是第一次。应克强自然不高兴,不服气,无奈这是局领导的决定,他只得服从。但他心里还是拗着劲,冷笑着。
也许是皇冠牌轿车太宽敞、座位太舒适的原因吧,轿车刚开出公安局大门,胡大可就睡着了,还扯起了轻微的鼾声,甚至还孩子般的嘴角淌着口水。
乐人丰不时地用微笑的眼光看胡大可一眼。他真羡慕胡大可这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性格。他从不在人际关系中周旋,也决不被人际关系而左右而影响。一点也不。用胡大可自己的话来说,他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因而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尤其令乐人丰难以理解的是,胡大可的情绪竟能始终保持在一个刻度上,你对他热情与褒奖,你对他冷漠与奚落,他都视若罔闻,他的情绪绝不因此而有丝毫的变化。
然而,乐人丰却又由衷地欣赏胡大可这种脾气。无奈自己做不到。
胡大可今天本不该来。为着张季兴是他杀还是自杀的问题,乐人丰同应克强发生很大的分歧,但谁又说服不了谁。
柴副局长曾经征求过乐人丰意见,是否请胡大可去看看现场。
乐人丰自然愿意,只怕胡大可会婉言拒绝。他拒绝的理由是很多的,也是充足的。可是,出乎乐人丰的意外,当柴副局长将他请到局长室,提出要他同乐人丰一起去张季兴家勘察现场,他二话未说,竟一口答应下来了。
此刻,乐人丰表面上很平静,内心里却有着一则为喜一则为忧的起伏。喜的是,胡大可在现场勘察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真正是“独具慧眼”,他可以发现许许多多被你忽视的细节,他在勘察现场时所提出的反思,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往往使你茅塞顿开。胡大可肯赴现场,乐人丰对钻通牛角尖充满了信心。忧的是,应克强同胡大可矛盾很深,这次局领导决定让胡大可来勘察现场,应克强的反感情绪达到无法掩饰的地步,万一胡大可对现场提不出有价值判断,应克强定会对他冷嘲加热讽,侮慢加指责。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胡大可会毫不在乎,而他乐人丰可受不了啊……
张季兴家到了。
汽车停住了,胡大可还在打呼噜。小司机推了他几下,才把他推醒。他睁着惺松的睡眼,用茫然的目光东张西望,仿佛不知身处何地。
应克强在一边直摇头。
遵照乐人丰的建议,一队有人日夜留守值班,现场原封未动,保护得很好。张季兴妻子和岳母已经返回春城市,乐人丰出面对她们婆媳作了安抚工作,安排她们住在别处。
胡大可下车后,仍然睡眼惺忪,像没有睡够似的,懒洋洋的没精打采,行动迟缓,越发显得老态龙钟的样子。可是,当他踏进张季兴卧室,仿佛换了一个人,立即精神抖擞,两眼大睁,从明亮的眸子里射出一股奇异的目光,那目光似刀光似剑影,霍霍四射。当那锐利的目光从房间四周射向房门后边的时候,突然凝住不动了,固定在一个方位,那目光像有根绳索拉扯着,不住地上上下下地凝视着。
那儿,正是张季兴吊死的地方。
奇怪!张季兴吊死在什么地方,局里很少有人知道,乐人丰并没有向胡大可提起过,一队的同志更不会对他说,胡大可凭什么判断张季兴吊死在门后呢?难道当真他身上有什么特异功能不成吗?——就连柴之坚也睁大双眼看着他,一副困惑的表情。
乐人丰也饶有兴味地看着胡大可,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一九七七年秋天,乐人丰作为胡大可的助手,跟随胡大可去到昆明市,参与云南省公安厅侦破一件大案。公安厅的同志替他们俩在一个高级宾馆预订了一个套间。他们被带进这个套间后,胡大可四下看看、嗅嗅,然后向主人提出,能否换个房间。
“这房间在昆明算是顶好的啦。”主人不无遗憾地说。
“房间非常好,但前不久这里吊死过人。”胡大可两眼炯炯,指着一处说。
当时,乐人丰和省公安厅的同志以为他在开玩笑,并不以为然。可是,胡大可却非常认真,坚决要调换一间住房。
“胡老与死人打了一辈子交道,难道会害怕死人?”主人是位年轻人,同他开着玩笑。
“死人对我的感官有种特别刺激作用。我一闻到那气味,浑身的神经就会高度地兴奋起来,无论怎么疲乏,多么困顿,我都无法让自己入睡。”胡大可说。
在胡大可的坚持下,他们从套间搬进一个双人房间。就在当天晚上,公安厅的那位年轻人将乐人丰叫到一旁,十分惊讶地告诉他,三天前,那个套间确实有个外地的客人上吊自缢,死在胡大可所指的那个角落里。
当时,乐人丰也困惑不解。此后这几年,乐人丰同胡大可一起办过许多案子,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特异功能是没有的。由于同死人接触多了,对人死后弥留在空气中的气味,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这种敏感,不独胡大可有,在殡仪馆工作年数多了的同志同样具有这种敏感。乐人丰曾经访问过殡仪馆的同志。
“不是说现场原封未动吗?怎么绳索不见了?”胡大可突然转过脸来问身边的应克强。他表情是温和的,但他这口气分明带着居高临F的意味。
说来也怪。胡大可平时窝窝囊囊的似乎比别人矮三分,谁都可以奚落他,取笑他,拿他寻开心,他从不计较。可是一旦到了发案的现场,他便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置于权威的地位。过去,乐人丰常常跟随胡大可去外地,协助外省市公安部门办案子,有几次,公安部的领导亲自督办,胡大可也不顾部领导在场一旦置身现场,便以最高权威的口气问这问那,现场勘察完毕,也不征求部领导的看法,便对异常复杂的案子定性和划向,每每弄得乐人丰在一边干着急。
应克强可受不了这种居高临下的语言的冒犯。乐人丰赶忙一边代替应克强回答,一边用眼神暗示胡大可说话注意一些:
“绳子送到技术科去了,法医要用绳子与死者脖颈上的索沟进行比较分析。”
胡大可领悟了乐人丰的暗示,没有再说什么,迈动矫健的脚步,对几个出口处进行观察和检查。
应克强心中的怒火窜动了几下,忽然跌落下去,未能爆发出来。
毫无疑问,胡大可对现场的勘察,比乐人丰更加仔细。
他知道,几个明显的出口处,乐人丰定然作过反复认真的检查,不可能存在疏漏的地方。胡大可首先着重检查四周墙壁。
有的犯罪分子为了制造假现场,常常挖个壁洞逃出去。还有的犯罪分子,为制造假象,掀开屋顶上的瓦片潜逃出去。胡大可对上述两处进行了仔细的勘察,没发现他想象中的那种迹象。可以断定,罪犯不是从这两处逃脱的。那么,唯一可以脱身的地方,便是窗口和房门了。
先检查房门。
插片,是最为常见的作案手段,乐人丰和应克强他们一定已经排除了它——胡大可想。他首先检查房门能否能拆卸,有否拆卸的痕迹?他将房门关上,将宽长沉重的门闩推上。
就在他推门闩的时候,他的手指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他移开手指,低头一看,他的目光像暴风雨前突然亮起的闪电,精神矍烁。
乐人丰见胡大可这般神态,立即走过去,循着胡大可的视线望去,发现门闩的尾端明显地有着被坚硬物体戳撞过的痕迹!一股内疚的感情潮水般地漫过乐人丰心头。当时他只注重检查门闩接触门缝的部位,竟疏忽了对门闩尾端的检查。
胡大可未与大伙交换一语,径自离开房间,到院子里去了。他有个习惯,思路没完全畅通,结论没有得出之前,不愿意将尚未明确的想法告诉别人。
众人在柴之坚带领下,也去了院子里。
胡大可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忽然发现不远的鸡棚上,靠着一根晒衣服的竹竿,他的神经似乎被牵动了,眼睛又是豁然一亮!他转过身来,问站在一旁的应克强:
“应队长,这根竹竿,你们来现场时,就放在这里的吗?”
应克强尚未反应过来,茫然地点点头。
心有灵犀一点通。刚才在卧室里循着胡大可的视线看到门闩尾端被撞击的痕迹,乐人丰便受到了电击似的触动,脑海里爆裂了一个劈开黑暗的闪光。此刻见胡大可看到这根竹竿兴奋异常,乐人丰便完全了然他的想法了。
虽然乐人丰的地位变了,但他与胡大可的师徒关系却始终没有丝毫改变。无论在本市还是赴外省参与办案,只要有胡大可参加,乐人丰总是把自己置于配角的地位,充当胡大可的助手。
此刻也不例外。
乐人丰与胡大可之间有一种超思维的默契。他们俩的思想沟通,绝不需要语言作媒介。一方心里想什么,另一方一眼便能看穿。一方想做什么,另一方立即就主动去做了。
比方说,此刻胡大可对这根竹竿眼生奇辉,乐人丰便知道他想做什么,立即戴上手套,趋前一步,小心地拿起竹竿,走到窗前,将竹竿通过窗口伸进张季兴的房间。当竹竿接触到门闩的末端时,他回过头,兴奋地对胡大可说道:
“绰绰有余!”
“拿着别动!”胡大可对乐人丰说。他奔进张季兴的卧室,越发仔细地观察着门闩尾端痕迹的形状,然后托起竹竿,用竹竿的梢头同门闩尾端留下的痕迹反复比试,两者的形状完全吻合!
这时,人们都聚集到张季兴卧室里,乐人丰也来了。
胡大可向柴之坚说道:“如果法医已经作了结论:死者是被勒死,然后被伪装成自缢而死。那么,我敢于断定,凶手作案出去后,正是用这根竹竿将门闩推上,伪造了这个假现场。”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应克强,无不心悦诚服的用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也表示对胡大可的无限敬佩。
一直没有开口的柴之坚副局长,这时说话了:“法医早就有了结论,死者先被勒死然后被伪装自缢而死。现在,胡老又为我们识破了凶手作案后伪装现场的伎俩。至此,张季兴绝非自杀,而是属于他杀,毋庸置疑了。”
应克强知道,柴副局长后面这句带着明显指责的话,是针对他的。他内心很不服气。
柴之坚将眼光从应克强脸上移到乐人丰脸上,语气变得温和了:“我觉得,杀害张季兴和杀害市府大院的无名女尸,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
照柴副局长这么说,张季兴纯属无辜,与市府大院的无名女尸毫无干系和瓜葛,应克强无法接受,忍不住崩出一句:
“我不知道柴局长说这话有什么根据?”
“因为我们在侦察市府大院无名女尸案的过程中,始终在怀疑张季兴,这正中了犯罪分子的下怀,于是,罪犯决定将张季兴弄成畏罪自杀,促使我们早点将此案了结,他便可以逃脱法网了。”柴之坚胸有成竹地说,显然他早已经把这个问题在心中反复思量过了。
柴之坚本不想多说,忽见应克强心里拗着劲,一副不服气的神态,临时改变主意,决定敲他一棒:“克强,我觉得,张季兴的死,与你们的工作方法不无关系。你们必须认真总结一下,这一阶段,你们的指导思想和工作作风方面存在些什么问题?”
应克强强硬地说道:“直到现在,我不相信张季兴与市府大院的案子毫无关系。”
柴之坚沉下脸来:“宣判一个人有罪,要靠事实靠证据,而不是靠结论。你凭什么指名问供,要张季兴交代杀人的全过程?”
应克强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过错?我不过是为了试探一下他的反应。”
柴之坚的神情越发严肃了:“你好糊涂!由于你这一试探,造成了张季兴被害!”
应克强冷冷地反驳道:“局长,你不觉得你这样说,未免有点小题大作吗?”
柴之坚声音提高了许多:“等到案子破了,你就明白由于你们工作作风上的急于求成和好大喜功,造成了多大损失!”
应克强不以为然地笑笑。
柴之坚被激怒了,严厉地训斥道:“你说张季兴强奸沈佳佳的事,孙跃文一点不知道。事实上,孙跃文还在拘留所,你就把这件事告诉他了。你是知道的,我最不能容忍我的部下说假话!”
说谎被当众戳穿,应克强脸孔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十分尴尬。
乐人丰正要出来打圆场,胡大可在他前面开了口。这位老先生平时百事很马虎,办起案子来总是动真格的。他不懂得审时度势,从不看别人的脸色说话。他对市府大院的案子持有许多不同的看法。既然现在让他参与了这个案子,不让他说出自己的观点,好比不让河水流动那样不可思议。这时候,你若希望他出来替应克强打打圆场,不啻希望冬天开出蔷薇花。
不过,胡大可并没有指责应克强工作中的种种失误,只是对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提出了疑议:“关于张季兴强奸沈佳佳的事情,我不知道局领导和处领导是怎么想的,我从未与任何人交换意见,但是,凭我的直感,凭我的经验我对这事不怎么相信,或者干脆说,根本不信。一个稍有教养稍有身份的女子,尤其已经有了未婚夫的年轻姑娘,总是视自己的贞操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如果她们被一个男人强奸了,常常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自认晦气。而强奸她的那个男的在世的时候她不肯说,那个男的已经死了,她反倒说了出来,这是绝对不合常情的。”
应克强听了这话,立时火冒八丈,他用锥子一样锋利的目光逼视着胡大可,气色森严,语气里带着不想掩饰的愤怒冲着胡大可吼道:“你说这话是什么用意?难道沈佳佳会不惜毁掉自己清白之身去诬陷好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沈佳佳会是罪犯的帮凶?我实在弄不懂,你们为什么还要往孙跃文身上硬装斧头柄?”
在场的人都不作声,包括柴之坚在内。
人们并非被应克强的气势所压倒。而是胡大可老人那些极平常的却又充满生活哲理、耐人寻味和发人深省的一番话,在每个人心里都起了不同程度的震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