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王振喜一提到安老师和卜校长,邱元伟脸色就往下一沉,长叹一声:唉,怎不记得?都是受人尊敬的师长么。可惜了,我上高三那年,安老师讲古诗词,其中有两句是“东南隹客至,扬眉吐气时”。有人打小报告,揭发安友图是借题发挥,配合台湾****。安嘛,是安(暗)藏祸心,友图,是有图谋,暗(安)中有(友)图谋。
彭晓珍:这不是牵强附会吗?
王振喜:荒唐!后来呢?
邱元伟:安老师据理力争,说我生在旧社会是不假,但是我热爱新中国,拥护共产党,痛恨旧社会,旧社会豺狼当道,民不聊生。
王振喜:老先生说的是大实话。
邱元伟:安老师见看管他的人不理睬,就屈起被烟熏黄的手指,歪着头像小学生那样认真数起来,二、三、四、五、六、八、九……
彭晓珍:这是干什么?
邱元伟:是啊,看管他的人也纳闷了,责令他停止耍花样。安老师睥了一眼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样简单的数学题都不明白?缺一﹙衣﹚少七、十﹙吃食﹚呀。
邱元伟摇摇手,不让王振喜打断话茬,一口气说下去……负责看管教育他的是一个女教师,觉得受到莫大的羞辱,“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女子就女子吧,还,还与小人并列,还难养,想养谁呀?
女教师向领导哭诉这奇耻大辱,这还了得?轻视妇女污辱妇女,安友图头上又增加了一顶帽子。
校领导重新派了一个男教师对安友图严加监督,安友图辩白,说“东南隹客至,扬眉吐气时”确实是出自一首古诗,诗的本意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男教师就怒斥他是借古喻今,暗藏祸心,从你起的名字就可以看出……
安友图啼笑皆非,仰天长叹,罢了,我要问责老父的在天之灵,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个倒霉的名字?你老人家当初是不是就暗中有图谋?
安老师说完,怪模怪样地笑,直笑得泪眼模糊,男教师勃然大怒,说你这是装疯卖傻,这是狡辩,是指桑骂槐,认罪态度恶劣!
王振喜紧皱眉头听完,幽幽地问:后来呢?
邱元伟双手一摊:结果被划为“漏网右派”,送去劳动教养。那个男教师被提拔,代替安友图当了语文教研组长,整安友图的这些情况是他酒后吐真言泄漏出来的。
彭晓珍:这挨得上吗?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爬得越高,栽得越重。
邱元伟:可不是么,后来真相大白,当初揭发安老师的就是他。
王振喜:奸佞小人!说说卜校长吧。
邱元伟:卜校长在“文革”中被揪斗,坐“喷气式”,专案组整他的材料垒起来有这么厚。
王振喜:都是些什么?
邱元伟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墩:天晓得!
王振喜:后来呢?
邱元伟:卜校长也是个老学究,治学严谨,刚正不阿,他怎么也想不通,教书育人有什么错?拒不认“罪”,后来被赶出校长室去刷厕所。偏偏这位老学究做事认真,每天两次,把学校里的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记得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天寒地冻,有一天早晨,我路过学校门口,只见一大群学生簇拥着一副担架,红了眼睛吼喊着“让开,快让开!”往救护车旁奔跑,上前一打听,原来是敬爱的卜校长在打扫厕所时,脚下一滑栽倒,人都失去了知觉。
王振喜跺脚叹息。
邱元伟:……听说卜校长和安老师后来都平反了。
王振喜听不下去了,只是摆手: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说点高兴的事吧。
邱元伟:值得回忆的事太多了,有时候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这次我们聊它个三天三夜。
彭晓珍:老校友几十年后再相会,真不容易,多聊聊吧。
邱元伟:喔,忘掉告诉你了,我们一中也出了好几个人才呐。
王振喜:哦?说说。
邱元伟:你们那一届,有个王昆仑。
王振喜:喔,王昆仑呀,怎不记得?我在高三甲,他在高三乙,白白净净,温文而雅,父母是京剧团演员。学校里文娱晚会,他上台唱了段《宇宙锋》,博得满堂彩。哎哟,唱得真好……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摇摇摆,摆摆摇扭捏向前……那一招一式,舞水袖的动作还真像那么回事呐。后来,大家都戏称他“梅派传人”。
邱元伟也笑了:“梅派传人”大学毕业后,从事国防科研,为两弹一星工程作出了贡献,受到了嘉奖。
王振喜:“梅派传人”成了优秀的龙的传人。
邱元伟:还有我们上一届的于庙生,现在是海军某舰艇学院的教授,少将军衔;我同届的李光照,是南极科考队成员,还有……
王振喜:清初诗人赵翼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要我说呀,一中代有才人出,为国争光显风流。
邱元伟:说得好哇,你我虽不及这些学友优秀,可谁也不能否认我们这几十年为国家作出的贡献哩。你说,中华民族的崛起,其中有没有我们付出的汗水?
王振喜:有,当然有,不容置疑。
邱元伟:好,这几十年没有白活,一中没有白白培养我们。时间不早了,今天先歇着吧。明天晚上,我尽地主之谊,我们一醉方休!
王振喜:好!
邱元伟:痛快!
彭晓珍关好门,给王振喜续完水笑着说:振喜,今天虽说碰上懊恼事,却意外遇到老校友,值得庆贺。
王振喜:可这位老校友提到的一些事情令我沮丧。
彭晓珍:不如意事常八九,一切都过去了。
王振喜:我为一中出类拔萃的校友感到自豪。
彭晓珍:你们也不要妄自菲薄,你和邱元伟几十年来,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奉献,同样令人尊敬。你呀,明天过生日,在外地有朋友请喝酒,运气真好!应了你的话喽,鹅吃草,鸭吃谷,各是各的福。
王振喜洋洋得意:本来嘛,我说过,我是金身罗汉转世,吉人自有天相,嘿嘿。
彭晓珍:嘁,一会儿朕一会儿罗汉的,又搅沫嚼舌头了。
王振喜:睡吧,明天先去母校旧址转一圈,也算了却这些年的相思债吧。下午呢,陪你街上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