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中多辞赋连称,二者关系密切,据《周礼》等典籍记载,“辞”是巫祝事神的工具,旨在沟通神人。由此可见,“辞”的起源与祭神仪式有关。(1)考察赋的起源,也不能不考虑到它与“辞”的这一层关系。综合近年来对赋的起源的研究成果可以看出,构成文体的赋的基本要素有两个:一是罗列物类,二是不歌而诵。(2)前者主要涉及赋的手法和内容,后者主要针对赋的传播形式。我们认为,探讨赋体的起源,也要从这两个方面入手。通过初步考察,发现上述两个要素的产生也与上古时期的祭祀仪式有关,之后它们被运用于各类文章和各种场合,经复杂的演变过程而衍生出文体的赋。一从语源学的角度考察,赋字的本义是赋敛。《说文解字》:“赋,敛也,从贝,武声。”段玉裁注说:“《周礼·太宰》:‘以九赋敛财贿。’敛之曰赋,班之亦曰赋,经传中凡言以物班布与人曰赋。”是说“赋”字有聚敛物类或分发财物的意思。考之典籍,也如段注所言。除此之外,赋亦为名词,意为贡献征敛之物,即贡赋。较早的如《尚书·禹贡》中赋字共出现12次,都是贡赋之意。需要特别注意的是,《禹贡》中的任土作贡,所指贡赋,均为贡献于神,用于祭神的实物,而不是后世意义上的“税收”。《禹贡》据道里远近定四方之贡赋种类及数量多少,即是定四方之祀礼差秩。《尚书·禹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大戴礼记·五帝德》说禹“主名山川”,并且“巡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为神主,为民父母”。裘锡圭《说“格物”》一文据此认为,“主名山川”的“主”,意为作山川之神的祭主。“名”指为山川定名。《禹贡》依土地及道路远近规定贡赋祀品的种类及数量,即为以有德者为神“格物”。(3)叶舒宪也认为,“禹主名山川”、“奠高山大川”,有两种神圣的意义:一是以此确定九州的文化秩序,规定了天地四方的生存空间。二是“定祀”。“奠”的本义是“置祭”,祀礼所视,定其差秩。意思是通过罗列某地出产、物类,规定祀礼制度。“格物”又称“方物”,是远古形成的一种认知方法,它既指“各方物产”,也指以“方”区分各方之物。“方物”的目的是为了“格物致知”,即通过博物的形式来达成对事物利害的认识。古有类物之官,以司其职。《山海经》一书,就是上古时代巫祝格物的具体记载。(4)所以“赋”之“赋敛”一义,最早是指为祭神而“格物”,也指为神贡献之物品。
据典籍记载和民族学材料,一些学者指出,原始部落时期征敛所得的贡赋之物,最初是以祭神的名义征收的,而其用途,也主要是用在王室或贵族的祭祀活动和维持贵族及神职人员的生活方面。结合《诗经》《周礼》《孟子》等书的记载来看,西周的贡赋表现为实物的“贡”和劳役形式的“助”两种形式。贡赋大部分用于祭祀、赏赐及王室生活资料的需要等,仍与上述上古时期的情形没有太大的不同。(5)由此也可以看出,赋的铺陈物类与祭神有关。赋最初是为祭神而征敛“贡赋”之物,后来祭神时向神灵“铺陈”献祭之物的种类、多少及性质等,也称为赋。上古时期,人们相信语言具有特殊的巫术力量,巫师借助语言可以通神。所以向所祭之神宣诵献祭之物的丰厚洁净,是祭神仪式中常见的程式,因为这样作可以示诚信于神灵,以获得神灵的福佑。这在《诗经》的雅、颂部分描写祭祀的诗篇当中屡见不鲜。古人认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祭政合一的时代,祭祀就是行政,许多重要政令的宣布传达也借助于宗庙祭祀仪式。所以有关政令的宣布也叫“赋”。如《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赋车兵徒卒甲数”,即言清点兵器物什的种类及多少。王应麟《困学纪闻》引李仲蒙说云:“序物以言志谓之赋。”“序物”,即依次铺陈物类。这是文体的赋的重要的特征。李仲蒙之说,可谓对赋字的本义独有会心。从汉代的赋作的内容来看,仍然保留了与祭祀有关的蛛丝马迹。纪行和田猎是汉赋的常见题材,这一题材来源于人间的帝王祭祀山川之神的“巡狩”仪式。《周礼》载王官有职方氏及土训、诵训之职,在王巡狩时,告知所到之处的山川形势及物产种类并风俗美恶,以责其贡献之物。(6)在古代,巡狩的目的一是为了显示武力(或为田猎,或为战争),另一方面是祭祀巡狩所到之处的山川之神。人间帝王的巡狩仪式,归根到底是上古时代神灵出游仪式的经典化和历史化。所不同的是,到了汉赋当中,古代巡狩祭神方物这类题材的宗教色彩减弱了,而着重强调了人世间统治者对物类的占有和对物质享受的铺陈。因为这时人的能力提高了,神灵的权威降低了,物类的铺陈是为了突出人对自然的胜利,在这里,人不再是虔诚地伏在神灵脚下,为神格物,以乞福佑的弱者。(7)此外,汉赋中的铺陈物类,在方式上是对上古时代与祭祀有关的“格物”的继承和变异。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二赋在铺陈物类时采用了所谓“四至”的方式,完全因袭了巫祝所记的方物之书《山海经》的类物之法。这就是赋之“铺陈物类”源于祭神仪式的最好的说明。《子虚赋》以山为纲,按东南西北四面的顺序,依次铺陈其中的物类,每一方之中又以上下或内外为序,显得井井有条:“其中有山焉,其山则……其土则……其石则……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其南则有平原广泽……其高燥则生……其埤湿则生……其西则有涌泉清池……其北则有阴林,其树……其上则有……其下则有……”《上林赋》铺陈上林苑中的物类,则以山和水为纲,依次铺排。这从作品中可以轻易地看出来,兹不详述。这种按方位次序来罗列所在地点的动物、植物及矿物等的方式,前人以为来自纵横家游说时侈陈形势的作法,但实际上它们都来自于远古时期巡狩仪式中的“方物”或“格物”。这种方式在《楚辞》的《招魂》《大招》两篇作品中还具有比较原始的面貌,以六合四方为序来罗列其中的灵怪,还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在《山海经》中则更为典型。如《南山经》:“青丘之山,其阳……其阴……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又如《西山经》:“号山,其木多漆、……盂山,其阴多铁,其阳多铜,其兽多……其鸟多……”《子虚》《上林》状物的模式,显然来自《山海经》一类的书。不仅如此,就连赋中的名物,也大多来自《山海经》。有的学者认为,司马相如赋中的“上林苑”,根据赋中所写,实际上就是《山海经》所述之天地之中、日月所入的昆仑的人间摹本。(8)当然这种写法也极有可能是受到《离骚》中描写的昆仑悬圃的启发。但不管怎么说,赋中的状物方式来源于远古仪式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二“不歌而诵”,是上古时期主掌祭祀的巫祝之官的特长。《说文》云:“祝,祭主赞词者,从示,从儿口。一曰从兑省;《易》曰兑为口、为巫。”这里的“《易》曰”是指《说卦》“兑为泽,为少女,为巫、为口舌”。段注认为祝字是会意字,表示“以人口交神也”。《诗·小雅·楚茨》曰“工祝致告,祖赉孝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