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挣扎了半日,终于悠悠醒转。
我将手握成拳状,以手背轻轻击着额头。宿醉的滋味委实不好受。璇玑曾经向我形容过宿醉的感觉,我当时还觉得她形容得甚深刻,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描述的表情显然不够真诚,也不够痛苦。我估摸着她大抵是为了让我长成一个有品格的公主,因此想让我意识到,酒,委实不是一个好东西而杜撰出来的虚假醉酒经验。
显然,我此刻切身的体会来得更为深刻,怨不得古人说,听百遍,不如做一遍。我闭着眼在心里默默地沉痛一番,下决心以后要滴酒不沾。
这般想着,我觉着安慰了许多了,仿佛头上的痛苦也减轻不少。我眼睛也没睁,便半撑着身子想坐起来,不料竟全身绵软,丝毫使不上力,我便毫无悬念地又摔回床上,像极了一条翻白的鱼。
所幸床榻足够软,没让我摔了个头晕眼花手疼脚疼,倒像是摔在了一堆棉花里,舒服得很。
床果然是个好东西,这世上还有比床更舒服的么?我满足地伸了个懒腰,睁开了眼睛。
哎哟我的娘亲哎。
我盯着银绸的帐顶抽了抽嘴角,这是什么地儿?我重新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还是银绸的帐顶。伸手在眼前晃了两晃,凄凉地发现我果然不是在做梦。
那这是哪里?分明不是我寝宫,我念及此处再也躺不住,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唔,这次倒是十分顺当地起来了,可见璇玑说得很对,人的潜能果然是无限的。
下了地,我发现找不到鞋子,所幸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我便也不顾忌,直接光着脚踏在了地上。
屋里光线很暗,我左右扫了一圈,发现屋子四周皆用不透光的厚纱幔围上了,想来这屋里暗得不辨晨昏便是这个缘故。
中央的香炉里点了香,不是我平日里用惯的舒合香,而是一股甘洌深远的香气。奇怪的是,这香气我似在哪里闻过,眼下却委实记不起来了。
我紧张了一瞬,想到今日自个儿是好端端在床上醒过来的,既然能好生生地待在这么舒服的屋子里,想来主人家该不会存了什么坏心。我心稍稍安定,便自顾自地坐下来沏了壶茶。
我喝着茶,努力地回忆昨日的种种,却回忆不出什么来,只是脑袋又疼得厉害。我不敢再想,放下茶盏正准备再去床上躺躺,不防东边角门里的帘子被人一挑,登时便泄进一大片一大片的光亮来。
这突然涌进来的光亮委实有些刺目,我便抬手挡了挡。稍稍缓了缓,我撤了手,望见角门边上却立了个美人。
那美人一张栀子花一般洁白的月牙小脸,五官像是用宫中的李画师最擅长的工笔画描将出来一般,眼里似是蕴了秋水一般盈盈动人,正含了笑将我望着。
我有些犯晕,一颗久未见美的心甚是激动,因吃不准着美人的来历,我只上上下下地扫着看她,并不开口。
美人甚是善解人意,先将手上的托盘在桌上放了,才冲我盈盈一福:“奴婢伴月,可是奴婢扰了公主安歇?”
唔,没想到声音也这般好听,温温柔柔的,甚是舒服。我摇了摇头,半天才揪住重点:“你知道我是谁?”
伴月点点头,掩了唇笑道:“公子吩咐伴月前来伺候,伴月自然知晓。”
我听她说的“公子”二字,正待问上一问,她已端了个青瓷小碗至我面前道:“公主醉酒落下的头疼怕是还没好,先将这碗汤饮了罢。”
小碗里装着透明的澄碧液体,散出阵阵好闻的草药香。
我从善如流地接过小碗慢慢饮了,也没防备她给我喝的是甚。等我喝了干净,才记起璇玑曾再三告诫过的“生人的东西不要接”。
那汤药的滋味不如它外观那般中看,又酸又涩。我素来是个喜甜恶酸的主,不由地皱起了眉。
伴月却转身从托盘里又拿出一个小巧的食盒,又从食盒里端出一个精致的描金沉木小匣子。她把匣子捧到我面前打开,里面竟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蜜饯。
伴月笑道:“这醒酒汤奴婢虽然没喝过,但味道想来是不大好。这是奴婢自个儿做的,公主吃些转转味儿罢。”
我这才知晓原来我喝的是醒酒汤。那蜜饯色泽饱满诱人,我拈过一颗放进嘴里,惊诧地望了伴月一眼,味儿竟不比璇玑做得差。我心下一喜,免不了要多吃几颗。待我要拈第八颗的时候,伴月却把匣子一收,盖了盖子道:“公主,这可不能再吃了,您还没用膳,仔细待会恶心了。”
这话我听着甚有理,便依依不舍地瞟了眼匣子,应了。
我望着伴月把桌上的东西收好,先是往香炉里又添了把香,而后才把床榻给整了。心中感叹,这家的丫头竟教得比宫里的强多了,且不说这一等一的相貌,单是这般温柔解意的性子,宫里也挑不出几个来。
伴月送来的醒酒汤甚是有效,只消一盏茶的工夫,便觉得头已然不痛了,连带着原本混沌的神智也清明了许多。
于是我对伴月又多了许多亲近之意,当下顾不得自己一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形容是否有失礼数,直接拉了伴月一同在矮凳上坐了。
伴月笑盈盈地问道:“公主要不要先用点早膳?奴婢已命人备下了。”
我摆摆手,苦着一张脸道:“虽然没吃什么东西,然而腹中涨得很,先不用罢。”顿了顿,又说,“你别奴婢奴婢地叫了,我听着别扭。我宫里的两个丫头在底下也是不称奴婢的,你就自称‘我’罢。”
我本以为她要称说不敢,没想到她欣然道:“那我可就谢谢公主了,其实平时在府里公子也是不让我们称奴婢的,我还是为着公主才特地改的称呼呢。看来,公主和我家公子倒是一个脾气。难怪……”
伴月却突然住了口,偷笑道:“是我多嘴了。”
我也不好多问,突然想起一桩事,便兴致颇高地问伴月:“我瞧着这屋里也没个炭盆的,怎的就这般暖和?”
伴月伸手指了指我睡的床榻道:“这床榻是公子找来一整块的暖玉砌的,触手温软便是再冷的天,睡在这床上也是不冷的。”
“另外。”她又指了指屋里的四个角落道,“这屋内的四角都撬开了一块地砖,底下引的是天然的温泉流,终年不竭。暖气从四周溢出来,这屋里自然就不冷了。”
我听得连连点头,很是受教。此间主人定是个妙人,竟能想出这样的好主意,若是他此番带我来无甚恶意,我定要与他结交结交。
这样便起了聊天的兴头,此事我正同伴月说一个戏折子上瞧来的笑话。伴月笑得前俯后仰,趴在桌上不住拿手绢揩眼泪。这本是我老早看的笑话了,但瞅着伴月这副好笑的样子,也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
笑声怕是会传染,到后来,竟渐渐地有些止不住。我笑得小腹隐隐抽痛,偏生又止不住,只小了声音一个劲地趴坐上哼哼。伴月比我也好不到哪去,一张小脸憋了个通红。
我本是背着门坐的,伴月坐在我正对面。她无意间抬头看了我身后一眼,立时就止了笑,只剩嘴角还在隐隐抽动,还一个劲示意我回头看。我咧着嘴觑着她的面色,便僵着脖子转过身去看。
这一看,我没稳住,便干脆利落地从矮凳上跌了下去。
林朝歌保持着右手掀帘子的姿势立在门廊下,正挑着眉我,嘴角隐隐抽动。
“不许笑!”
林朝歌很配合地将脸转开不看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我凄凉地被伴月扶起来,凄凉地重新做到矮凳上,凄凉地灌了一杯冷茶。
林朝歌自门廊下进屋来,扫了我一眼又迅速地转开脸,带着笑意:“本还担心你醒了会晕过去,眼下看来你倒是蛮会自得其乐的嘛。”
我没注意到他换了称呼,只告诉自己要冷静,千万不要冲动。呼了长长的一口气,我才勉强道:“林将军怎么在此处?”
林朝歌微微眯了眼,眼里流光一闪:“这是我的府邸,我不此处却该在何处?”
我被他一个天雷劈下来,钉在凳上动弹不得。我本以为自己是在宫里的哪个偏僻旮旯里,万万没想到这竟是在宫外。
我眯着眼睛打量着林朝歌:“是你把我带出来的?”
林朝歌没看我,只点点头。
我歪着头,好奇道:“你怎么把我弄出来的?”
林朝歌把脸又转开了一些,翘起唇角不说话。我等了半天,他仍是这副样子,我不由得有点恼火:“林将军,本宫在问你话呢,你不面朝本宫反而以背相对,是何用意啊?”
林朝歌把脸转过来,正对着我,笑意掩饰不住:“殿下是要臣看着你说话么。”伴月在一边偷偷的掩了唇笑。
我看她一眼,点点头,嗯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林朝歌嘴角的弧度扩大了不少,面上不知为何竟有点泛红,他望着我犹豫了半天,又低下头道:“殿下要不要先梳洗?”
我疑惑地抬起头望了望他,又疑惑地转头望望伴月,最后疑惑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
墙上的铜镜清晰地映出我眼下的形容:身着中衣,裤腿处都是皱的,头发没梳,乱糟糟地散在脑后和胸前,脸上还有睡觉压出的印子。
啊!啊!!啊!!!
我手一抖,迅速丢下茶盏,连滚带爬地到了床上,手忙脚乱地扯过锦被身体团在里面,又把脸埋进软枕里。
我在锦被里默默地挣扎了一会,埋在软枕里的声音闷闷的:“本宫要梳洗,林将军可否暂且回避?”
我听得他嚣张地笑出声来,默默地在心里流了回泪,才听他说了个“好”。
耳朵听得林朝歌出去了,我在床榻上滚了个来回,使劲地捶着床沿出气,外间林朝歌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伴月,伺候公主。”
我一副疯丫头的形容,噌地从床上抬起脸来,望见伴月正尴尬地瞧着我,听到林朝歌的话,抽搐着脸颊对着外间道:“知道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