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持着半跪在床上的姿势和伴月遥遥对望,伴月大约是没经过这种状况,表现得很是尴尬。
这种状况于我却是不少见,我以前便经常是这副模样在寝宫里晃悠,绿莹由初始的大惊失色到后来的淡定从容,其过程很是艰辛。偶有一日被回宫的璇玑见着了我女鬼一般的形容,她大惊之下下了狠招整治,我这才日渐好了。
我眼瞅着伴月尴尬得紧,我便失了那尴尬的先机,只好催眠自己面前的是绿莹是绿莹,硬做出大度的形容来。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盘腿坐在床沿上,冲伴月道:“洗漱罢。”
伴月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圈,转回我面前红着张脸道:“我没准备洗漱的水来。”
我打量了她几眼,心道不洗漱也不妨事,早些出得这屋子是个正经,便道:“无事,那便更衣吧。”
没曾想,伴月的脸更红了:“屋子里也无衣物。”
我大惊失色,不是吧,没有衣服我怎么出去啊。我荡了个哀怨的眼风过去,背朝着她又躺下了。
伴月磨磨蹭蹭地踱到床边期期艾艾:“公主……”
我翻了个身:“有办法了?”
伴月摇摇头:“不若禀报公子?”
我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会,起身下了地,踱着步子想主意。
伴月的意思,林朝歌就在外间,我只消让伴月把这屋里的情形跟他说了,自然也就解决了。然而我此番已觉得甚丢脸,当下是万万不愿向他开口的。
我否了伴月的主意,只得自己想法子。突然眼前一亮,我指了指南墙边上一个两人高的柜子:“这里可有衣物?”
伴月点点头,我欣然道:“那便取一套来与我穿了便是。”
伴月为难地站在原地,道:“公主,这恐有不妥。”
我道是她担心我嫌弃那是旧衣物,便豁达道:“无妨,眼下情况特殊,管不了不多。”
但伴月仍是很为难的样子,我便自行过去将那柜子打开了。
我瞪着眼睛站在原地,着柜子里诚然确是衣物,然而这副光景委实震撼。柜子分上下两层,皆整齐地挂置着衣物。并非是我想象中的半旧布料,件件皆如刚做好的一般,簇新锃亮。
唯一的问题便是,这柜子的的皆是男子衣物,我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这点,忙转头问伴月:“这是谁的屋子?”
伴月扭捏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是公子的屋子。”见我立时傻了,又急道,“公子不让我告诉公主,许是怕公主介意。”
我呸,他要真在乎我介不介意,我就跟他姓。
我郁闷地扫了眼柜子,啧啧,满柜子的衣物竟无一不是月白色的,光是银狐裘,就占了一大格空间。我拣了件月白长衫,又黑心地拿了件手感最软和的狐裘,伴月认命的过来一一替我穿戴齐整。
因我这是头一回着男装,不免觉着新奇,只是这长衫套在我身上显然是过于宽松了,我甩了甩袖子道:“用针线改改吧,不然非摔死不可。”说着还扯了扯拖地的下摆。
伴月却半天没动,我奇道:“这屋里没有针线?”一想也是,林朝歌一个大男人的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郁闷地甩甩袖子,想着还是将它们卷起来算了。
伴月在一旁嗫嚅道:“针线倒是有。”
我一边卷着袖子,边在矮凳上坐了,道:“这便成了,你替我改改。”
“我不会做针线。”伴月甚羞愧。
我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你一个姑娘家,竟不会做针线!”
我这般说,确是有缘故的。璇玑是做针线的一把好手,绣那些乱七八糟的花样就跟玩似的,就说绿莹平日看来傻乎乎的,也能捣腾着翻新衣服。宫里边其他的女子自是不必说,那跋扈的徐美人就老爱没事整个香包什么的与暄和传情,前些日子我还见暄和戴过一个紫金色的香囊,见绣工不错,随口问了两句,才知原是徐美人做了的。暄和以为我喜欢本欲送我,被我慌忙止了才算。
是以我认为这世间的女子,不管针线功夫精不精,做总该是会做的。伴月这番话实令我很震撼。
伴月大抵料不到我这般大的反应,红了张脸说不出话,我这才意识到我无心造了孽了。想来伴月对自己不会女红这桩事很是耿耿于怀,我虽无心,听在她耳里怕是嘲笑了。正想着怎么补救,伴月已经找到了针线匣子递给我:“是伴月无用,劳烦公主动手了。”
我傻了。
伴月见我一副不可思议的形容,愈加惭愧:“伴月无用,竟要劳烦公主,想来公主在宫中是从不用自己动手的,此番委实委屈公主了。”我仍旧哭丧着脸,泫然欲泣,伴月有些着慌,不觉拿出哄小孩的招诱道:“公主不是喜欢吃蜜饯么,我做了好多蜜饯,一会装了给送来可好?”
我这才抬起脸来凄凉将她一望:“我也不会。”
“不会什么?”
我趴在桌上捂脸:“我也不会针线啊。”
“……”伴月手上的针线匣子砸到了地上。
我和伴月相对在矮凳上托腮坐了,望着我那一身长短不济的男装甚忧虑。
林朝歌还在外间等着,我这副模样是决计没胆出去的,正踌躇间,外间听得一女声,犹如莺啼脆生婉转:“伴月,我能进来么?”
伴月一整张苦脸霎时生动起来,明媚照人,她乐颠颠地拍了拍掌道:“这下可好,有办法了。”
我满眼疑惑地觑了觑伴月,伴月冲我神秘一笑,扬声道:“进来吧。”
帘子一掀,进来一个穿着鹅黄纱裙装的少女,她手上捧了一个大匣子,身后还跟了两个环髻的小丫头,手上皆捧了漱洗用物。
伴月笑眯眯的跑过去执了她的手道:“亏得你来了,我这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那少女也笑道:“是公子让我来的,说是你和公主在里面半晌都不出来,想是出不来了。”
这姑娘笑起来面上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煞是可爱。唔,林朝歌艳福不浅。
少女也不将手里的匣子放下,便行过来冲我一拜:“公主。我是公子身边的随玉,特奉命来伺候公主。”
我点了点头,她身后的两个小丫头摆弄过来伺候我洁面漱口。伴月便拉了她一道坐了,道:“公子竟把你也叫来了。”
随玉皱起脸来,很是可爱:“是啊,我正算账呢,就被人提来了。公子说流云公主在这里,我还不相信呢。”
伴月偷瞄了我一眼,和随玉趴一处笑去了。
洗漱完毕,随玉过来替我更衣,我看了那一叠繁复纠结的衣物嫌麻烦,况且这新上身的男装还没捂热,我便不肯换。
随玉倒也没多劝,只拿了针线跪在地上替我改起衣裳了。随玉办事很有效率,只消一会,那身男装便已齐齐整整地套在我身上了。
我对着铜镜左右各照了一圈,甚满意。随玉道:“公主再等一等,我替公主梳一梳头。”
说着,从她抱着的匣子里挑拣了一会,一支式样简单的白玉簪将我的头发皆往脑后束了。我瞧着这发式和林朝歌平日里贯束的差不了多少,甚满意。
伴月过来瞧了瞧我的样子,乐道:“公主这么打扮倒也很俊。”
我央着随玉寻了柄折扇,唰地一展,学着戏文里的书生冲伴月抱拳道:“小姐客气。”
屋子里一群人顿时笑成一团。
出了外间,林朝歌竟还在。他此刻正曲了腿在廊下坐了闭目养神。听得响动,他很快地睁开眼睛转过脸来。
我一身男装打扮被他一瞧,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抬起脸来让他瞧。他瞧不过一瞬,露齿一笑:“你这么打扮倒很是潇洒。”
我坦然冲他一抱拳:“兄台客气。”
林朝歌轻笑了一声,从廊上下来,踱到我面前:“酒醒了么?”
我脸一僵,胡乱点了点头,觑着他神色,问道:“昨晚的事我记不大清,可曾失礼?”
林朝歌奇道:“你不记得了?”
我艰难地点了一点头,听他喟叹道:“那还是继续不记得罢。”
我忍住掐他脖子的冲动,假笑道:“我做什么了?”
林朝歌留给我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径自往前去了。伴月和随玉笑着看了我一眼,手拉着手追着林朝歌跑了。
留下一串银铃笑声。
我凄凉地立在回廊下,一边忐忑着我昨日是否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一边望着林朝歌渐行渐远的身影和左通右达的庭院,咬了咬牙,只得追了上去。
行至林朝歌身边,他装作讶然的样子将我一望:“公主方才去哪里了,臣以为你又迷路了,正打算遣人找上一找呢。”
我心里明白他说的这一桩“又”,便是指我上回在自家皇宫里德镜湖边上的林子里迷路撞上他又劳他送我回宫的这一桩纠结事,面上只得呵呵干笑几声,心里讲他数落一通,道:“我眼下这番男子打扮,你一口一个公主的委实不妥。”
林朝歌恍然道:“公主说得是,那臣该如何让称呼,还请公主示下。”
我又只得夸张地笑了两声,心说林朝歌这个小气吧啦的家伙,非要挤兑我才算完,嘴上谦逊道:“你我就以兄台相称,唤我一声‘云兄’便是。”
林朝歌望着我,将“云兄”二字慢慢地在嘴上念了一遭,方笑道:“如此,云兄。”
我便也回他一个笑:“林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