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榻上跳下来,端端正正地在椅子上坐了,狐疑地望着白子年。
白子年点点头,已经开始画了起来:“殿下只消这般坐着便成了。”说罢又加了一句,“不会太久。”
我“嗯”了一“嗯”,有点怅然。原来只需我正经坐着便成了,想起自己方才摆的劳什子海棠春睡,不由一叹,本公主此番委实自作多情。
白子年说话忒有信誉。我不过在椅子上怅然了一炷香的工夫,白子年便收笔了。
他将紫毫搁了冲我道:“殿下可以起身了,臣已经勾好图了。”
我站起来凑过去看,白子年以墨色勾出了人物的线条,姿势神态竟无一偏差。我由衷地赞叹道:“小白,你委实好功夫。”
白子年的脸色瞬间变青,过后又白了一会,隐忍道:“殿下过誉。”
璇玑捂了嘴巴在一旁偷偷地笑。我咳了一声,道:“放心放心,这不是在我宫里么?没旁人。”
白子年不理我,自顾自在一旁收拾。我又道:“这幅画这样就算完了么?你什么时候开始画素色的了?”
白子年将笔架收回匣子里,道:“这画还没画完。今日在御花园里作画的时候,我带来的颜料都用完了,你这幅画我还得回去上色才算完。”
我奇道:“宫里面难道没有颜料么?你还非要带回去画。”
白子年一脸欠揍地道:“我用的颜料都是自己亲手调的,宫里的我可用不贯。”
我撇了撇嘴,道:“那这幅画什么时候给我?”
白子年瞟了我一眼:“你急什么,左右我都画了,还能不给你?”说着,又望望房梁长叹道,“再说,我留着你的丹青又没什么用。”
我气得不行,心念一转,突然冲他温柔一笑:“哎呀呀,小白,怎么说我也替你一直照顾着绿莹丫头,看起来你好像不怎么领情啊。”
果然,白子年听完面上迅速地红了红,眼神也飘忽了起来。我心情大好,自去倒了杯浓茶,饮了一口,三八道:“可惜我瞧着绿莹那丫头迟钝的紧,小白你这么藏着掖着,不知道那傻丫头哪天才会开窍啊。”
白子年敛着一双眉,看起来甚忧虑。
我将杯中茶水饮尽了,心中暗爽。然而挑起人家的心事总归不是厚道的做法,我见白子年突然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难免有点心虚。
将茶杯搁了,我挪着椅子坐到白子年身边,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小白小白。”
白子年回神瞟了我一眼,又动手整理起匣子来。我便没话找话:“你不是在外面云游么?往日就连暄和召你,你都是三推四阻的,怎么这次回来得这般爽快?丞相大人好大的面子。”
白子年将东西都收了,只余那一卷墨迹未干的画轴在桌上摊着,语气淡淡:“我欠他一个大人情,这次就算还他了。”
我点一点头,难免有些好奇,一不留神就问了出来:“你还会欠人人情啊?你欠丞相什么了?”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虽然跟小白很熟,但这毕竟是人家的隐私么,我这番口舌贪快的形容,便生生三八了。
所幸白子年没说什么,只轻飘飘道:“反正是个大人情。”
我赶忙“嗯”了一“嗯”,沉默了一会,想起一桩要紧事。
我斟酌了一番,道:“你今日画的画像都要送去丞相府么?”
白子年微微颔首,瞧了我一眼,又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忧心。陛下应该不会真的嫁一位公主给朱雀,莫说是公主,就是郡主只怕陛下也是不肯的。”
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我望着摊开的画像有些出神。
白子年又道:“自古两国和亲,多是在宫中寻了样貌好的宫女,册封个公主顶事的,你见过有几个真正的公主被嫁出去的?和亲一般是交战的两国在局势动荡之时求和平的下下之策,眼下的境况又与往常大不相同,此番是朱雀不远万里来我朝为其王子求亲,我朝天威赫赫,陛下又怎会动真格的呢?再者,皇上舍不得嫁公主,那王爷们自然也就舍不得嫁郡主,我朝的几位王爷都是奇人,家中的郡主都是当宝贝养的,陛下仁厚,又怎么会开这个口呢?你何苦在这里忧心忡忡的找罪受?”
他一番话说下来本是为了开解我,应该是做了准备要见一见我如释重负的形容,是以见我只除瞪圆了眼睛震惊地将他望着,无丝毫如释重负的表现,想来很是没有成就感。
我见白子年犹犹豫豫还待再说的形容,甚英明地握住他一只手真诚道:“小白,你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他傻了。半晌才回过身来抽了一番额角,再无话说。
在我们一番闲话中,摊在桌面上的画已然干了。白子年将画轴卷好收进一个锦套里,再小心翼翼地将画轴放进玉匣子里的夹层,随后背上玉匣子冲我揖了一礼就要告退。
我着璇玑送他,将方才被他挪开的瓜果蜜饯一一挪回原位,顺手拈了几颗蜜饯来吃。唔,伴月委实好手艺。
正嚼着蜜饯感叹着伴月的好手艺,不防白子年去而复返。我将嘴里的蜜饯咽了,又扔了一颗进嘴里,冲他含糊不清道:“你怎的又回来了?”
白子年面无表情地道:“画上你要题什么字?”
我想了一想,道:“不用了罢,左右挂在我自己宫里,不用那么麻烦。”
白子年道:“你需知这桩事陛下是交由了丞相的,所有的画像丞相自然要先过目,丞相怎么说也是五六十的人乐,上面若是没个名字,他怕是看不来。”
我突然间生了兴致:“那今日你画完的那些都提了字了?都提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眼见着白子年的额角明显抽了抽,我便知这其中定然精彩得很,便兴致勃勃地从桌上端了蜜饯招他来美人榻上同坐。
白子年迂腐得很,犹豫了半天自去美人榻前的椅子上坐了,因我惦记着听他说趣事,便很大方地不同他计较。
白子年掩着袖子轻咳了一声,方娓娓道来。
今日御花园中作画的时候,白子年同一众公主说需在她们各自的画像上题字,本来只是客气一番才问问她们的意见,没想到一种公主皆很有主意,立志要在这幅属于自己的珍贵丹青上提上一些有意义的字。一众公主叽叽喳喳地讨论了半日,白子年便颇有些受不住,于是提议不如直接将自己的名字提上,众公主认为这办法可行,然而需得加些新意进去。白子年于是又耐着性子等她们琢磨所谓的新意。
说到这里,我清楚地看见白子年额角上的两根青筋抖了一抖,我提起心来听他道:“公主们后来琢磨出了一个点子。说是她们想题些句子上去,将自己的名字嵌进去,又特别又雅致,丞相也好分辨。”
我点了一点头,道:“这倒委实是个好主意,她们都想了些什么出来?”
白子年摇了摇头,一脸震撼道:“公主们委实都是人才!”
这话他说了第二遍,以他素来稳重冷淡的性子来看,御花园题字一事,对他的冲击委实不小。
我身子微微前倾,默默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背,同情道:“她们都说什么了?”
白子年回忆了一番,拣了些记忆深刻的与我说了。我笑得前后打跌,嘴里的蜜饯险些卡在喉咙里。我后怕地灌了一口茶,这些公主个个都是活宝,一个个题的句子,莫不是赞自己才高貌美的,大有一种你要是不选我你就是瞎了眼的味道,洋溢着一种浓浓的思春qing绪。
纵然这些丹青那朱雀的九王爷是一幅都看不着,枉费了她们一番思春的苦情,委实可惜得很。
我默默的灌着茶,不防白子年突然又道:“熙和公主的句子最绝了。我记得是‘淑女熙熙,君子和和’。”
胸中茶水倒灌,我一个没忍住,呛了个半死不活。白子年很没义气地往后挪了挪,一副怕我将水喷到他身上的形容。
我呛得胸口发疼,还要分神去瞪他,那场景委实造孽得很。
熙和委实是个人才,这两句话何其娇羞明显地表露了一番她恨嫁的心情,我琢磨着,那后半句中的君子十有八九指的是即将成为我夫君的林朝歌。然而,我觉得熙和这般明目张胆地觊觎我未来的夫君,终归不大好,是以我心里一抽一抽的不痛快也是很正常的。
我同林朝歌的这一桩事,除了太后熙和那边,知道的就只有暄和了。因有太后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又有熙和虎视眈眈地盯着林朝歌,是以我觉得这桩事在暄和未颁布诏书之前,还是藏着掖着的好,免得横生变故。故而我只在心里默默地宽慰了自己一番,并没有同白子年说。
拿过绢子拭了拭嘴唇,我冲白子年道:“横竖我也想不出什么句子来了,劳烦你琢磨琢磨罢。不要太酸就行了,哦,酸也不是你的风格。”
白子年又面无表情地望了我半晌,道:“你真是没救了,懒成这样。”
我冲他虚虚拱了拱手:“好说好说。”
白子年“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又冲我作了揖,便要告退。在他衣角消失在门边的瞬间,我还是道了句:“小白,可别怪我不提醒你,既然来了,不去瞧瞧绿莹么?”
那片衣角在门边稍稍顿了一顿,一闪而过。
后来,我再见到自己的这幅丹青的时候,上面已经提好了字。白子年的字很是柔和秀气,与他冰冷的性子很是不符。画轴的左上角题了四个大字:宛若流云。这四个字甚得我心,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我应当会很欢喜。
奈何奈何,我是决计不可能再有兴致欣赏小白的这幅大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