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话头刚落,我便觉得头脑中一阵晕眩,身子一歪,险些跌跤,幸亏绿莹眼疾手快将我扶住,免我摔了一遭跟头。
绿莹搀着我到椅子上坐了,我闭了眼待那阵晕眩慢慢过去,抬手示意璇玑继续往下说。
璇玑大约也是有些着慌,吐字也不似以往的清晰,语序也颇有些颠三倒四,我听她说了半天,也只反复听到“太后”、“九王”、“出嫁”几个词。
我抚了抚额头,睁开眼道:“你平日素来是个冷静的,怎么这会子说话倒像极了绿莹。”
绿莹在一旁轻轻跺了跺腿,我倒了杯茶递给璇玑,努力扯出个笑来:“喏,定定神,再这么乱七八糟地说,我可就恼了。”
璇玑在我身边坐下,默默地接过茶杯将茶慢慢地饮了。我瞅着她搁在桌上的手稳当了许多,便放心道:“好了,你从头说罢。”
却说朱雀的九王凤鸢住在宫外的驿馆里头也有三四日了,暄和自从那晚的接风宴后就以国事繁忙为由,再没接见过他。这般过了几日,直到昨日,太后派人去暄和处传话,说贵客千里迢迢前来觐见,皇帝就算有心冷落也不该失了礼数,又道皇帝若是不愿接见,那她这个国母倒是可以代劳。暄和认为这也无妨,便回话说任凭太后做主。
这么一做主,便出了乱子,生生将我连累了。璇玑说,昨儿个晚上太后就在容德宫里宴请九王,谈起了这次朱雀国求亲的事,不知他们是怎么谈的,谈到最后就把我给谈出去了。
绿莹听到这里气得不行:“这个死老太婆,明明直到皇上已经把公主指给林将军了,居然还在背后搞鬼,她那宝贝女儿嫁不出去才好!”
我皱了皱眉,道:“宫里现在知道这事的人不多,左右暄和还没下诏,太后只是插个缝想将这桩婚事不作数罢了。”
璇玑应道:“正是了,按理说太后就算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主动提起将你嫁到朱雀,毕竟那么远的地方,主动提起,反倒平白叫人起疑了。”璇玑拉了拉犹自在一旁撅嘴生气的绿莹,又道,“今日我去容德宫打探的时候才算明白了,白先生给公主做的那幅丹青,不知怎么,竟挂在了容德宫的大殿里!”
我大惊道:“什么!”
璇玑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可不是嘛,那幅丹青想来白先生是用了心思做的,笔致细腻不说,用的颜色也是挑不出错的好,我远远瞧着,那神韵跟你不说话时的形容像了个十成十。”
绿莹插话道:“公主不说话时的形容?”说着抬头作思索状,“那九王不是传说是个好色的么,见了那画还不要疯?”
虽则我明白这是在夸奖我,但是这话听着却委实有些别扭,然而眼下诚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我懒得管那画是个什么形容,只对璇玑道:“你可知那画如何会在太后手里?”
璇玑摇头道:“不知。倒是那朱雀的九王今日又抬了好几口箱子进容德宫,说是来给太后谢恩的,感谢她促成这桩美事,太后也将公主的那幅画赠给了他,说是当做信物。”
我冷笑一声,转头对绿莹道:“绿莹,你现在就出宫一趟,务必将白子年请进宫来,就说我有话要问。”
璇玑打岔道:“还是我去罢,省得出岔子。”
我摇头道:“你去还不一定能请得动他,这趟差事还是交给绿莹最为稳妥。”
因我平日里甚少吩咐绿莹出宫办事,如今听我这般说,她一张小脸便瞬间激动了个通红:“这事璇玑也不行吗,只有我行吗?”
璇玑好笑地望了她一眼,道:“是呀是呀,这事交由你办胜算最大。”又细细嘱咐道,“出宫办事非同寻常,你自己可要仔细着些,莫要给公主惹是非,若是遇上非常情况也不必拘泥什么江湖道义,直接放暗器,保住了身份要紧,记住了?”
绿莹郑重地点点头,璇玑又从兜里摸出两丸霹雳弹递给她:“叫你平日练功偷懒,如今你的轻功最是叫我担心。这个你收好了,碰上事了使点力往地上一砸,麻利点就遁了罢。”
璇玑帮着绿莹将霹雳弹在腰间藏好,又拉着她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一番,绿莹才过来冲我道:“公主。”
我点了一回头道:“我也没什么要说的,璇玑说的话你牢牢记住便出不了什么岔子。只一样,不管事情能不能办成,你都要好生地回来。”
见绿莹红着眼睛点头应了,我便笑道:“你去吧。”
绿莹走了片刻,我起身理了理身上起了些许褶皱的裙子,与璇玑道:“我们去玄阳殿走一趟吧。”
璇玑应了,自去外头备轿辇。这次我也没拦着,只将外袍拢仔细了些。
轿辇走得很稳当。我撩起边上遮得厚实的帘子,宫道上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宫娥,有形容匆忙的,自然也有徐徐而行看起来颇悠闲的。我脑子里突然间竟想起些不相干的来。那些匆匆忙忙的,定是摊了个恶劣主子,这才连行路都有一股要命的劲头,那些悠悠闲闲的,自然命好摊了个善心主子,这才有工夫在路上不疾不徐地散会步。想着想着,我不禁自嘲,我自己都不晓得怎样了,还有那闲情想别人摊了个什么主子。
正想着,外边传来璇玑的声音:“公主,到了。”
我回过神来,璇玑已然掀了半边帘子伸着手等我扶。我扶着璇玑的手下了轿辇,抬头望了望宫阶上灯火通明的玄阳殿,竟突然觉得在周边宫灯的掩映下,近在咫尺的玄阳殿似乎变得有些遥不可及。
璇玑在身侧低低地唤了一声,我这才慢悠悠地迈步走上宫阶。将将行至玄阳殿门口,小顺子早早地便从里头迎了出来。见了我他顺溜地作了个揖道:“公主万福。”
我抬眼望了望书房亮堂的灯光:“谁在?”
小顺子躬着腰道:“是王贵妃在呢。”说罢,又压低了嗓音道,“陛下方才发了好一通火,公主待会进去也劝解着些。”
正待再说,王贵妃端了个碟子从大殿里出来,见了我便上来对我笑笑道:“公主来了。”
我挺喜欢暄和的这个妃子,便也回她一笑道:“贵妃姐姐这是要回去了么?”
王贵妃点点头,皱了一双好看的眉:“陛下今日心情不大好,公主多担待些。”
我点头应了,她将手中的碟子递给外边候着的宫娥,将我的双手握一握,便下了宫阶。
我命璇玑在外头候着,自己进了玄阳殿。我估摸着暄和此刻定是在书房,便径自往书房去了。
行到书房门口,只见宫女太监密密麻麻悄无声息的跪了一地。我艰难地往前挪了两步,竟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不得已,我只得轻咳了两声,没成想我这轻咳在这悄无声息的氛围里威力绝不亚于一声晴天霹雳。眼见着一屋子的人都齐刷刷地抬头将我望了,我便微有些尴尬,所幸他们望归望,两条腿也没闲着,都自动自发地往边上挪了挪,给我让出条道儿来。
我脚下使了点力,连忙匆匆穿过一堆人进了书房。进了书房走了没两步便瞧见毓秀跪在外间。毓秀是玄阳殿的掌事宫女,若是连她都跪着了,可见暄和今日发的这通火委实不小。
看这情形,我估摸着眼下来的很不是时候,正琢磨着要不要遁了,不防毓秀一抬眼看见我一张脸瞬间精彩起来,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迅速地膝行至我面前小小声道:“公主你可来了,快好生劝劝陛下吧。”
我见她两眼包着泪花的心酸样,不由得心一软,也小小声道:“你且下去吧,也叫外面的人都退了。”
毓秀面上一喜,忙起身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吞了口唾沫,慢腾腾地往里面走。,地上随处可见砸碎的青花盖碗和紫玉白玉的笔洗,短短几步路走得我心惊胆战。我小心地一一绕过,便看见暄和正面壁靠在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
这是他心情不好惯有的小动作,从小到大竟也没改了去。我心中好笑,弯腰拾起脚边的一支狼毫不轻不重地丢进案上的笔筒里。
暄和听到响动很是不悦,头也不回地道:“说了叫你们别进来,怎么,朕说的话不管用么?”
我没说话,暄和等了一会,甚不耐地将摇椅转了回来:“你们这帮……”
暄和的话尾在看清是我后便速速止住了。我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连累一屋子奴才。”
暄和望着我含笑的脸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今日心气不顺,又正好听到一帮不懂事的在嚼舌根,就训了两句。”
我在他对面拉开一张椅子坐了:“那你训得可够厉害的,看把他们吓的。”
暄和勉强笑了笑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做什么又跑来?”
我收了笑,道:“流云来问皇上一桩事。”
暄和听我这般说,不由地正了脸色道:“什么事?”
“朱雀求亲的事。”
暄和突然从摇椅上撑起身来:“你听到什么了?”
我望了望被暄和撑得不住摇晃的躺椅,淡淡道:“这么说,是真的了?”
屋子里静了半晌,我们谁也没有先开口。好一会,暄和才重新坐回摇椅里,半撑着额头道:“看样子你都已经知道了,我还吩咐宫人不许将这事让你知道。”顿一顿,又道,“这事母后昨日便已经背着我定下了,还将白子年为你做的那幅丹青送给了凤鸢。今日朱雀的使臣已经送信回国了,只怕现在整个朱雀都已经知道我天朝的流云公主要嫁给他们的王子了。”暄和似是倦极,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看起来十分颓然。
我沉默良久,轻声道:“还有回旋余地么?”
暄和猛的抬头来看我,眼里竟有挣扎和绝望,嘴唇抖了抖,终是没说一句话。
这便明白了。我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防眼前一阵晕眩,脚下亦打了个趔趄。暄和半撑起身来要扶我,被我轻轻挡了,他的手僵在空中,没有收回去。
我站起来最后瞧了他一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