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边门出来,我一头栽进林子埋头好一通跑,将将出了林子,才发现方才出来得急了,竟是连外袍也披。这一认知迅速的让我感觉到从脚心里腾起来的凉意,我放慢了步子,环住自己狠狠打了个哆嗦。
镜湖离云香殿的路程虽然比不上孙猴子一个跟斗的距离,然则眼下在我眼里却委实没有什么分别。
我边冷得打哆嗦,又要提着心注意路上的宫人,一路上走得甚是艰辛。因此当我终于瞧见了镜湖外围那片黑压压的林子时,我几乎热泪盈眶。
小腿有些发软,我颇谨慎地往四周环顾了一圈,这才拖着虚浮的脚步进了林子。
一进林子我便有些后悔。黑暗裹着晚风一同袭来,我抬头望了望空中皎洁如盘的大月亮吞了口唾沫。回想方才我不顾一切地从云香殿冲出来时是何等的英勇,如果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又给不了璇玑一个说法……我抖了一抖,没敢再想。
眼下这片地处偏僻的荒凉林子顿时就显得很是要命。来都来了,反正不能就这样回去。暗暗地鼓动了自己一回,我望着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勉强辨了个方向,便定了主意打算一条道走到黑,呃,是到底,咳咳。
所幸运气今日难得地降临在了我身上,我朝着分辨的方向走了两刻,便隐隐听见了前方的水流声。宫中其它的几个湖泊多是工匠们选好了地方辟的,湖中的水皆是地层里渗出来的,云香殿前的晚清湖便是最为典型的了。而镜湖的湖水却是从宫外的一处活泉上引的,是以湖水不若其它的湖一般沉静无波,而是潺潺流动,终年不歇。
我心中一喜,脚下便勤快了些,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一阵,便望见了镜湖的湖水映着皎洁的月色正泛着寒光。
出了林子,我大大地舒了一口气,随即便想起一桩很是要命的事:林朝歌万一不在镜湖边怎么办?又或者他已经出宫了怎么办?如果真是其中的一种可能,那我怎么办?
我被自己弄得晕了一晕,脚下的步子不由一顿,一种名为懊恼地情绪适时地缠绕了上来,缠绕得我甚心烦气躁。
围着湖边的一棵歪脖子杨树来回转了两圈,我蹲下来从地上捡了根断枝在铺满了泥沙的地面上画了会圈圈,直到被晚风冻出个喷嚏来我才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跳了跳。嗯,腿冻麻了,麻得相当圆满。
我抬头无语地望了回天,弯腰揉了揉没什么知觉的膝盖,突然间就淡定了。就当出来散个步好了,嗯,寒风瑟瑟的一场散步。
我一瘸一拐地望湖边挪了几步,觉得自己身上笼罩着浓浓的悲剧色彩,然而好歹来到镜湖了,不将这周围走上一圈我是肯定不甘心的,也许心里还有隐隐的期望,期望林朝歌还没走,还在镜湖边上等我。这种不切实际的臆想让我心里舒坦了许多,连带着觉得腿脚上的酸麻也得到了很好的缓解。
不知是不是我的臆想成真,我绕着镜湖走了半圈,竟远远听到了人声,也不晓得是不是幻觉。然而到了夜晚我的目力虽然不好,但听力却是极佳的。我屏住呼吸静静听了一会,果然不是我的幻觉,我又往前赶了两步,一颗小心脏激动地在胸腔跳了跳,又悠悠地沉了下来。
那边分明不仅是一个人,我感到全身汗毛瞬间倒竖,本能地就往身边的林子里躲。林朝歌来会我的这桩事虽算不得机密,但好歹也是秘密的,以他素来谨慎的性子,若是他真的还在这里,那他必定是一个人。我心中笃定,便更凝神细听那边的动静。细听之下我攀着树干的手指一紧,这两个声音竟我都耳熟得很,一个是让我恨得牙痒痒的熙和,另一个,不是林朝歌却还会是谁?
好得很,我这还没被嫁到朱雀呢,皇上还没下旨呢,这事还没成呢,林朝歌还是本公主的未婚夫呢!我气哼哼地举着爪子在坑洼的树皮乱抓乱挠,不留神用力过度,右手指上的指甲给绞断了一根。不用看我也知道定然是断的惨了,伸到鼻尖下细细一闻,不期然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
我抚着指甲疼得倒抽凉气,心中甚凄凉,他们两个在花前月下,我居然跑到这里来受罪。越想越来气,我脑子一热,在树下再也待不住,便气鼓鼓地冲出林子往声源处去。
离声音的来处越来越近,我突然间失了方才的气魄,很没出息地又躲回了林子里寻了棵树抱了。这时候不得不感叹起镜湖边这片林子的好处来,这简直是幽会偷听的绝佳所在啊。
我眼下所处的位置就是那绝佳所在中的绝佳所在,不单能透过林中树叶的间隙将那边的人看个大概,最妙的是这个位子正处在话本传说中的下风口,这意味着我能一字不漏地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将自己一颗莫名激动的心压了压,压到连我自己都觉得忒淡泊的当口,那厢熙和的话正好传来:“将军可是在等人?”
我听见林朝歌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由心中一动,还没等我揣摩出这一动究竟动的是什么,熙和已经柔着嗓子道:“却不知将军等的是谁,怎的这个时辰还不来赴约?”
阿弥陀佛。我从没见过熙和这副乖顺的模样。他等的正是本公主,谁知你巴巴地跑来碍事。
林朝歌背着身子,声音平静无波:“这怕是与公主不相干。”
熙和咬了咬唇角,突然坚定道:“不,这与我有关!”
林朝歌仍是背对着她站着,熙和望了望他的背影,突然仰起脸道:“我知道,你在等流云,对不对?”
那声音里微微地带了颤抖。我心道了声造孽,不防林朝歌突然转过脸来望了望我藏身的这片树林,我浑身一僵,所幸他只是瞧了一眼,很快又转开眼去。
我舒了口气,听他道:“公主既然知道,那为何还要问臣呢?”
熙和僵了下,突然抬手紧紧抓住林朝歌的手臂:“不!我要你亲口说!”
我抽了抽唇角,恍然间想起以往戏文里说的,一个女子再怎么胆小懦弱,遇到心仪之人时一颗心会变得无比强大。绿莹觉得这话说得好,便拿去给璇玑瞧,没想到璇玑嗤之以鼻,“那也要看那个男人是不是也喜欢她吧?若是别人不喜欢她,她还一味地强大,那不是找人白眼嘛。”绿莹听后气得要命,大骂璇玑迂腐,便到我这里来寻求安慰。
当时我还不怎么觉得,如今想来,璇玑的那番话竟是个真理。更神奇的事,这真理之说背后的故事正在本公主的眼皮子底下上演。我觉得事态的发展委实神奇,按道理说我眼下唱的该是抓奸的角儿,可不知怎么竟变成了璇玑真理之说的见证人。
我低头欷歔了两声,再抬头望去时,熙和仍是保持抓着林朝歌手臂的姿势,我看林朝歌那架势竟不打算躲一躲避一避,便很有些不自在。
远远看去,熙和双手紧抓着林朝歌的左臂,竟很像一出郎情妾意的戏码。我在心里冷哼了两声,决定鄙视他们。
鄙视了好一会,林朝歌总算将手臂抽出来道:“公主猜的不错。臣确是在等流云。”
熙和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掌怔了一下,猛然抬头道:“你叫她‘流云’?”
林朝歌点了点头,淡淡转开脸。
熙和垂下双手,绕到林朝歌面前满脸不可置信:“你,你……”“你”了半天,才惊呼道,“你竟这般大胆。”
林朝歌突然轻笑了一声,低头看她,道:“流云是臣的未婚妻,臣这般唤她,却有什么不对么?”
熙和的一张小脸霎时白了个干净,不过一瞬,便又恢复了镇定。我见她调整了几个表情,最终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偏又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活像在玩变脸术,看得我叹为观止。
熙和笑得温柔,声音比笑容更温柔:“哎呀哎呀,真是可惜呢,看来将军你还不知道呢?”
林朝歌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熙和见他没有接话的意思,便笑得愈加温柔继续道:“我这位皇姐许是长得太好的缘故,连朱雀的九王爷都瞧上了她,说是要娶回去给他们的王子当王妃呢。”
林朝歌完美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看得我心中一抽。我摸不准他是否已经听说了这桩事,然而从小顺子说的话看来,他傍晚去找暄和事应该已经知晓了,不然,冒着宫禁的风险约我前来又是为的什么呢?
我心里正犹如百爪挠心般烦躁,听到林朝歌幽幽开口:“公主,为人臣子本不该犯上妄言,然而公主背后说人是非委实失了身份。”说着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天色已晚,若是被人发现公主以未嫁之身与臣共处,难免有损公主名节。”
一席话说完,单看熙和一张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我便知道她定然是气得不轻。本来嘛,被一个长得颇不错的男人当面这样说,任谁面子上都会觉得过不去,尤其这个男人还是自己心仪的,那面子便该是更加过不去了。我乐得要命,偏偏还要注意那头的动静,忍笑忍得很是辛苦。
我望着熙和紧握成拳的双手,觉得自己在一边偷乐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大厚道。
熙和沉默了片刻,微微颤抖着身子重新开口道:“难为你这么护着她。你可知道她的真面目?她,她不但不顾伦理廉耻企图勾引我皇兄,还使媚术引诱朱雀的那个九王爷,不然人家凭什么只看一眼她的画像就非她不可?”熙和越说越激动,两眼像是着了疯魔一般亮得惊人,她微微勾起唇角,一字一句道,“我倒要看看她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只怕到了朱雀,就是沦为凤鸢和王子共同玩物的命!”
林朝歌敛起眉,绕过熙和往我这边走了两步,熙和紧追了两步,恨声道:“跟她那个不要脸的娘一路货色!”
林朝歌脚步一顿。我只觉得方才好不容易顺下去的邪火一下子窜到了天灵盖,我三步两步地奔到她面前,抬手对着她扭曲的脸庞,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