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歌身子倏的一僵,没有动。我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见他像根定海神针般地杵在那里,那点不好意思就立好似天边的浮云,烟消云散得很是彻底。
我忍着笑,抓着朝歌的手晃了晃:“喂,你是在害羞么?”
从他身侧抬眼望去,可以清晰地瞧见他嘴角扩大的弧度,我听他低低笑了一阵,突然将嘴角收平,道:“嗯,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在害羞。”
我料不到他答得这般爽快,一时便很有些怏怏。
他偏头过来瞧我,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我对着他的脸发了一瞬的呆,他已经反手将我的手握了道:“走罢。”
天上的大月亮洒着柔和的清辉,我们牵着手一前一后地穿行在乌漆嘛黑的林子里。
我们来时都没带灯笼。我为的是掩人耳目,便琢磨着林朝歌意识如此。然而眼下我身上没有打火石,但不晓得他身上有没有。我见他气定神闲的形容,到底没有问。
还好我没问。
林朝歌夜晚的目力惊人,拉着我穿行在黑暗中气定神闲,还能抽空提点我前面有横生的树枝或者地上有一块大石头需得抬抬脚之类的。在受到刺激的同时,我望着前方他月白色的背影,心中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林朝歌牵着我很快便走出了林子,上了宫道。我立在宫道上回身望了望那片来时困得我几欲撞树的林子,觉得很是神奇。
林朝歌牵着我手的力道用得很轻,轻到我稍稍一使力便能脱开。我行在他身边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觉得这副形容若是被哪个运气好的小宫娥抑或是运气好的小太监撞上,委实大大的不妙。
我低头装作不经意地扫过与他交握的双手,心中纠结万千。
然而身边的人倒是淡定得很,仿佛深夜他一个外臣在宫中牵着当朝的长公主就像他牵着自己的老婆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样自然。
如此,同林朝歌坦坦荡荡的形容一对比,我便生生成了做贼心虚的那一个。这一认知叫我觉得有些郁闷。
我纠结地望着被林朝歌牵住的手,在抽与不抽之间受着冰与火的煎熬。
不防林朝歌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我一脸的纠结还来不及收起来,他便道:“你若是怕惹麻烦,我可以松手。”
我兀自手忙脚乱,嘴里胡乱道:“不用不用,就这么牵着吧,挺好,挺好。”说完我恨不得像方才抽熙和一般抽自己一记。
林朝歌眼里精光乍现,嘴角上翘到一个好看的弧度:“原来你也觉得挺好的呀。”
我垂头丧气地哼哼了两声,林朝歌仍旧不轻不重地牵了我往前走。我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唏嘘了一阵,突然觉得就这么被他牵着感觉也颇不错。
脚下兀自走着,我垂头将注意力放到他的手上。林朝歌的手形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像极了书生的手。只有与他交握相贴的掌心所感受到的他掌心粗粝的茧在提醒着我,这是一双真正的军人的手。
突然觉得如果被这样一双手放开,我会很不舍得,握着他的手便不由地紧了紧。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觉得林朝歌握着我的手似乎也使力了许多。
因担心路上碰上些运气好的宫人,我这一路上便很是惴惴。然而堂而皇之地在路上行了半晌,竟连只野猫都没瞧见。我一颗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觉得今日只有今晚的运气好了些。
正庆幸间,我突然间有些福至心灵。记得那日宫宴后醉酒被林朝歌带了出去,隔日他送我回宫时走的却不是正经的门,而是从外围的墙头上来,下了墙头林朝歌是一路送我回的云香殿,彼时我也是如眼下这般惴惴的心思,然而竟是一路都没碰上个人,有惊无险一场。再来便是听闻朱雀使臣来朝觐见的那晚,林朝歌在云香殿中留宿,第二日也是我大着胆子亲自送的他,那一路竟也是一个人没瞧见。今晚这趟路虽然还没走到头,但我估摸着也差不离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然而算上今晚这遭,却已然是铁板钉钉的三次了。我心里这般想着,嘴上没留神便问了出来。
林朝歌偏头笑着瞧了我一眼道:“我正想着你也该问了,你竟真的问了。”顿一顿,道,“怕是从小看兵书地图的缘故,宫中的路线我记得很是清楚,平日里小心些避开人多的地方,委实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得一派轻飘飘的自然,但我却晓得要将宫中各条大道小道乃至小阴沟都摸准确了是没那么简单的,若不是我从小在宫中长大,只怕也要信了他,少不得还赔上颗少女的崇拜心。
宫中各处布置得都很是精细,说白了也就是很复杂。当时负责修建皇宫的正是白子年的祖父白成君。白成君少年成名,十七岁便入朝为官,当时拜的是正三品,这个官位委实不小。因白成君擅长画图纸,皇帝便命他进了建筑司,主管天下各处的建筑规范。后来皇帝要在帝都新建皇城,便将此事交由了白成君。白成君虽然声名在外,然而建造皇宫一事牵连甚多,朝中一时便有许多人等着看他笑话。
一月后白成君呈上了皇宫的图纸,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在朝堂上升了他的官,命他好生挑选人才,共筑皇城。自此,上至朝堂下至坊间,谈起白成君都会赞叹,天纵英才啊天纵英才。
然而这位天纵英才的白成君造出的这个皇宫,却断断不是“复杂”二字便可带过的。
据说当时白成君画图纸的时候,连哪个宫附近该栽几棵树,哪个殿应距湖泊多少远都细细地定下了,到了工程后期,干脆连那条路该走几个宫人都记了才算完。别的倒也好说,连路上走几个宫人这种事都要操心便委实过了一些。又因我后来一直搞不明白这位天纵英才这般做的缘故,心中揣着个疑问终究不好过,便去查了典籍。查完典籍后我几欲吐血,典籍上记载的翻成白话大致是这么个意思:宫中铺的这些路一定都要有人走才显繁荣景象,不能这条路很多人走那条路没一个人走,这是白成君所不能允许的。另外每条道上的人数分布据说白成君还运用了九宫八卦演算指数,推出各条道上适宜行走的最佳人数。
我的娘。
一个人若是成天琢磨些让人折寿的事情,大抵都会像白成君一般英年早逝。他去世时不过也才二十九的年纪。然而白子年对这个祖父甚尊敬,甚钦佩。小的时候便一直为无缘与他那天纵英才的祖父相见一面而扼腕。我不忍伤害他一腔景仰之情,只得将心中所想默默压了。
由此可见,林朝歌能连着三次带着身份显赫的我在宫中大摇大摆而不被抓包,绝不止他说的那般简单。
我侧头瞧他,觉得他方才有些欲言又止。然而我是个心中不能藏事却很能接受别人心中藏事的人,尤其经我细心观察,林朝歌正是心中藏事的个中好手。如此,他不愿说,我便也不问。
一路行至云香殿外,果然如我所料,一个宫人都没碰上。
林朝歌松开我的手,温声道:“夜深了,你回去早些歇下罢。”
我点点头。
林朝歌笑了一下,拨开我被晚风吹乱的额发:“你别担心,一切有我。”
我又点点头。
林朝歌突然轻轻地笑出声来:“你这般乖巧我倒还真不习惯了。”
我没动,只抬眼望着他看。他摸摸我的脸低声道:“我走了。”
我手心里攥了把汗,在他将将转身的瞬间,故技重施,嗯,又将他的手拽住了。
林朝歌略有些诧异,一双桃花眼盈盈地在我面上转着,很是要命。
我吞了口唾沫,迫着自己抬头和他对视,在擂擂的心跳中道:“你说话算数?”
林朝歌微微挑了挑眉,轻声道:“嗯,算数。”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慢了一拍,紧接着又恢复成了先前的心率,我抽了抽鼻头道:“那我们的这桩婚事便还算数。”
林朝歌突然笑出声来:“自然算数,我们这桩婚事与旁人是统统不相干的。”
我心中一动,主动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嗯,我信你。”
林朝歌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我,很有些哄小孩的味道。我松开他的手臂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掩饰性地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就要递给他。
林朝歌望着我微微皱了皱眉。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心头暖洋洋的,也顾不得方才还在不好意思,连忙道:“我还有几步路就到了,大殿里很暖和的,还是你穿着吧。”
林朝歌便也没再推辞。我帮着他将大氅披了,又学着他的样子细细地在领口系了一个双蝶的花样,这才撂开手。
林朝歌一双湛亮的眼睛在黑夜中有如深潭,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轻声道:“进去吧,我看着你。”
我正像着了魔似地望着他的眼睛,自然是听不到他这个话的。直到他一张脸在我面前徒然地放大,我才捂着心口惊得跳了一跳,但也只是跳了一跳,我并没有躲开。
我就这么同他鼻尖对鼻尖大眼瞪大眼地贴了一阵,他偏头凑了过来,我只觉得唇上一凉。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松开了我。夜空中突然间现出漫天的云霞色,正恍惚间,只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而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