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一直认为自己的酒量挺好,然而自从经历了那次宫宴大醉,我才顿悟,原来我的酒量并不如我自己一直认为的那般之好。说白了,也就是我的酒量还是蛮浅的。实践出真知,这是一个真理。
璇玑眼下的情形大约便是正在向探寻真知的道路上靠近。我看着她渐渐嫣红的脸颊,不动声色地想要从她手上把酒壶拎走。谁想她将酒壶扣得死紧,我自认使了大力气,还是没能抢过她。我叹一口气:“唉唉,你小心喝醉了。”
璇玑愣了一下,突然大笑:“哈哈,放心,我没醉。”
我望着她渐渐亢奋的情绪,很有些欲哭无泪,我知道你没醉,但是你就快醉了,我还想睡觉的啊啊啊啊啊。我警惕地盯着她手里的酒壶,所幸她虽然不肯松手,但也没有再继续倒酒,这让我放松了不少。这种微凉的天气里再也没有比桂花酿更惬意的事了,我饮着杯底残余的酒液,怅然地望了回璇玑手里的酒壶。
璇玑突然将酒壶往桌上一砸,发出“嘭”的一声响,我直觉不好,正准备跳开,便被璇玑伸手拽住了胳膊,她红着脸颊,眼睛却亮得惊人,眼里重新又露出白天那种凌厉的光来:“去哪儿?”
璇玑今天不大正常,尤其是现在,显得特别不正常。我觉得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刺激她,便扯着笑道:“我能去哪里啊,坐久了,松松筋骨,松松筋骨么。”
见她没反应,两眼仍旧直愣愣的将我盯着,我便大胆揣测她可能是喝醉了,在感叹原来强悍如璇玑也是会喝醉的同时心里不由暗暗叫苦,璇玑清醒的时候已经很难对付,如今加上喝醉了更无理智可言,本公主该拿她如何便委实愁人。
璇玑盯了我半晌,突然不屑地笑了一声,凶狠道:“你是不是以为我醉了?”
我猛摇头。
她更加不屑:“想当年我……”
我吓得不轻,每当璇玑以“想当年我怎么怎么样”作为开场白的时候,都会发生不得了的大事。譬如她上一次说这个话的时候,便是她以绿莹“不勤练轻功日后必成累赘”为由,将她在宫外的林子里吊了一夜,美其名曰:“让绿莹好好享受一把脱离地面的感觉”,后来绿莹回来以后连续半个月走路都是打着飘的,我认为不过在林子里吊了一夜,打飘个三五日还说得过去,打飘了半月还不见好便委实不大正常。虽然绿莹胆子不大,但只凭这一点还断断不能将她吓成这般。于是我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去同璇玑打探个中奥妙,璇玑想了一会儿才轻飘飘地道:“哦,那林子里有蛇。”绿莹最怕的就是蛇这一类的东西,为此曾经还发生过我一大早醒来就看到她对着妆台大吼大叫的情形,事实上她只是把妆台上的水玉手链看成了一条巨大的蚯蚓……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璇玑和绿莹一直不遗余力的像我展示何谓“冤家”二字的真谛。这集中体现在璇玑每次以“想当年”这种架势作为开场白的时候,倒霉的都是绿莹,而绿莹在倒霉过后仍旧屡教不改地继续招惹璇玑,坚忍不拔的精神简直连移山的愚公都要被她感动。我真心的觉得在被璇玑压迫了这么多年后,绿莹仍旧能够不改本色的活得如此没心没肺,委实叫人感动。
脑子里迅速地将绿莹这么多年来的遭遇过了一遍,我伸手拉住璇玑的手真诚到:“有话好好说。”
本以为璇玑会嚣张地大笑一番,而后说出深夜此行的真正目的,没想到她却突然敛了眼里的凌厉,嘴唇一张一合了半天,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我觉得很神奇,便试探道:“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她震惊地望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瞬间放松下来,只要她不动手,怎么说都行。璇玑垂着头仿佛陷入了沉思,我望着她沉思的头顶不禁要想,想来起话头自古都是一桩难事。
沉思过后,璇玑果断地抬起了头,我兴致勃勃地打算听她怎么起这个话头,便听她道:“我有话跟你说。”
“……”这个话头起得甚好,甚好。
见璇玑今晚不是一般的严肃,想来她要同我说的这桩事确实很要紧。于是我正襟危,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璇玑将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开始了她的一番说辞:“我要同你说说林朝歌。”
我“咚”的一声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璇玑皱起一双眉来,保持着靠在椅背的姿势不动,神色间对于我打断她说辞的举动显得很是不满。
我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回椅子上坐好,再也做不出正襟危坐的模样来。
璇玑在确定我不会再有任何举动打断她时,重新开始了她的说辞:“我一直说绿莹没心没肺,你平日里的形容和她也差不了多少,我却从未这样说过你,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我不防她抛出这样高深的问题,只得闭口不答。
璇玑笑了一下,目光如炬:“因为绿莹那丫头是真的没心没肺,而你的没心没肺是装出来的。当然这也怪不得你,皇宫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个没心没肺的长公主对大家都好。”见我张嘴想要反驳,她懒懒摆手道,“别跟我说些没用的,我六岁就认识你了。”
我只得继续闭嘴。
璇玑抬头望了望房梁,又转回来望着我,眼神有些悠远:“啊,如此说来,我们两个认识也有十年了?其实我知道你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仗着陛下和娘娘宠你,脾气就坏得要命。”说着突然笑得促狭,“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的什么?”
我红着脸镇定的摇摇头,表示不记得。
璇玑白了我一眼,学着我当年跋扈的样子将眉毛单边一挑:“哟,哪里跑来的野丫头?”说完自己绷不住先笑了出来,“哈哈哈,你当时比我矮半个头,自己小得跟棵蒜苗似的,倒好意思来说我?”
我装作没听见。她突然又换了语气,重新严肃起来:“唔,自从娘娘她……了以后,你的性子就慢慢地改了。改成了什么样自然不需我说,我知道你心里跟明镜似的,只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今天的事情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想装着不知道?林朝歌他……着实费了些心思。”说着她顿一顿,又道,“他此番的作为我也不说,单是他帮着你的心就很叫我感动。他送来的这些药都是进补用的,他说既然惹得你一场生气,便少不得要补回来。我是知道你心思的,别人对你好,你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若是这个别人对你好是有缘故的,你便先心安理得地受了,日后定要拣个机会还回去,这不成文的规矩被你奉行了这许多年,想来你是早就习惯了的。如今碰上一个没有缘故便巴心巴肺为你好的,你便慌了手脚,是也不是?”
璇玑的话听在我耳里不亚于一记惊雷,将我劈得外焦里嫩。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了别人眼里善良和气的主子,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别人的好意对我来说变得如此艰难。突然想起一次暄和送来我一直在找的孤本,欢欣之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还他这个人情,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将这话说出口后暄和落寞又复杂的神情。我和暄和自**好,我曾经以为即使他的母亲那样厌恶我,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和他疏远,然而事实却是我早就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就将他拒之门外。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欺欺人。我一直觉得林朝歌对我好,只不过是因为我同他的一纸婚约,所以接受得心安理得,连带着他若有似无的纵容,都被我用荒唐的理由掩了过去。直到渐渐发现他对我的纵容似乎没有底线,我才终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中。我习惯了探寻每个人对我的底线,而在对林朝歌的底线探寻不得的情况下,我下意识地就选择逃离。就像今天白天他对我说的话明明那么清晰,而我转眼就将它忘记了。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刻意。
原来我竟然是这样一个有心机的姑娘。只因为我找不到别人善意的理由,就轻易地将人拒绝和伤害,并且丝毫不感到愧疚。
对面璇玑的神色复杂,半晌,她才说:“你哭了?”
我呆了一呆,抬手往脸上一抹,果然摸到一片**的痕迹。
璇玑叹了一口气,坐直身体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继而笑道:“看来我今晚并没有白来,是不是?”
我将眼泪胡乱地往袖子上一抹,心里一派轻松:“这就是你今天晚上的目的?”
璇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片刻后突然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我徒然生出一丝警惕来:“怎么?”
她将酒杯凑到鼻子底下夸张地吸了口气,而后举杯一饮而尽:“我想你今晚肯定是睡不着的。”
我红了红脸,璇玑执着酒壶越过大半个桌面将我面前空着的酒杯倒满,桂花酿清甜的酒香扑鼻而来,她笑得眉眼弯弯:“况且,我需要有个人和我一起担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