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书房出来我心头便像落了一块大石,闷闷的压得人很是难受。出了拐角恍惚间一抬眼,几个粉色宫装的宫娥背对着我正在掌灯,透过正殿中四角大开的窗户往外望去,天幕已然是一派灰蒙蒙的景象,我微微的有些怔忡,原来已经这般晚了。
我没惊动殿中的宫娥,自绕开她们往外头去了。出了大殿,晚风吹来清新的空气,我拢了拢领口,看小顺子迎上来:“殿下可是要回去了么?”
我点一点头,发现小顺子面上有一瞬的惊诧,我知道自己这双泛红的眼睛瞒不了人,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小顺子果然不敢再看,立时敛容道:“天快黑了,晚上路不好走,殿下还是坐轿辇吧。”
我想了想,准了。玄阳殿备着两顶轿辇,一顶是暄和的龙撵,一顶则是平常用来送客用的青撵,说是送客也不过就是给宫里的嫔妃坐的。然而暄和办公的时候不喜别人打扰,一般的嫔妃自然也不敢主动找上门来,这青撵一年到头实际上也派不上几次用场,然而暄和却仍旧在殿外备着,倒叫我这个不爱坐轿辇出门的懒人经常性捡个便宜。
轿辇稳稳地落在云香殿外,我懒洋洋地走下来,自有值夜的宫娥来扶我。云香殿内隐隐又灯光头出来,我搭了她的手道:“銮芳她们可好些了?”
那宫娥敛眉答道:“歇了一日,姐姐们脸上的肿消得差不多了。銮芳姐姐说谢过公主赐药。”
我“唔”了一声,自去推门道:“你下去吧。”
大殿里灯火通明,安静得很。我不以为意,径自朝偏殿走去,穿过雕花的拱门边见着璇玑正搂了个绣花样子倚在美人榻上打瞌睡,手中拈着的绣花针正随着她脑袋一歪一歪的动作往大腿上栽,看得我胆战心惊。我上前从她手里抢过针,顺手推了她一把,璇玑一个激灵,很快清醒了过来。一见是我,她大喇喇地打了个哈欠,嘴里含糊不清道:“你回来了。”
我把针往花架上一刺,嫌弃道:“你就不能有点儿姑娘家的样子。”
璇玑本来准备打第二个哈欠,听我这么说生生忍了:“哟哟哟哟,我为什么要被你说啊?这么多年我也没见着你有姑娘家的样子呀。”我被她一通抢白,加之心里不大痛快,便气哼哼地往美人榻上一坐,拣起一个茶杯一通猛灌。璇玑目瞪口呆地望了我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在别处惹气了……”
我咳了一声,开始找她麻烦:“你怎的睡着了?绿莹的伤怎么样了,你怎么也不去看顾着?”
璇玑抖了一抖,扔下花样子摆手道:“不关我事,白先生到现在也没出来,我若是进去陪着,你不觉得很不和谐么?”
我想了一想,确实很不和谐。你想,人家在那里含情脉脉的谈情,谈得正好的时候却突然插进一个不想干的路人,硬生生便打断了接下来的无边风月,对于当事人来说,该是多么的含恨,多么的悲情。况且以小白的性子,被记恨是定然的,关键就在于他那是不动声色的记恨,面上没什么,暗地里会做出什么来委实不可想象。我只粗粗地想了想,便狠狠的打了个哆嗦。璇玑望着我的脸,亦狠狠打了个哆嗦。
哆嗦完了方才心头那阵郁郁便也过了,于是我饮了口茶,兴致勃勃地凑过去:“他们都说什么了?”
璇玑诚恳地望着我,道:“我不知道。”
我险些将茶喷出来,扼腕道:“你,你,这么好的八卦,竟叫你放过了?难道你不曾去听上一听?”
璇玑汗颜道:“不曾。”
我翻了个白眼,望着她甚没言语。正相顾无言间,里间“啪嗒”一声响,白子年面无表情地从里头走出来,见我们两个毫不掩饰地将他望着,他脸上几不可察的泛了丝红。我愉悦地敲了敲桌面:“小白,怎么样啊?”
他装傻:“什么?”
我玩味地看着他:“什么什么呀,拿下我们绿莹没有啊?”
这下他的脸红了个彻底,嘴角抽了半天也没抽出个字来。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无措的模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正想拿住他好好取笑一番,殿门却突然响了起来。
三人俱是一惊,小白反应很快,瞬间便退到了偏殿的挂帘后。确定他藏好了,我示意璇玑过去开门。
外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听不大真切。殿门很快重新合上,璇玑拎着个食盒走回来,我奇道:“谁?”
璇玑将食盒在茶几上搁了一边打开,道:“是王贵妃身边的棱儿,说是来送杏仁捞的。”说话间端出一个暗红的炖盅来,刚揭开盖子,一股甜香便冲了出来。璇玑“哟”了一声,赞道:“好手艺啊。”
我起身道:“你把杏仁捞热一热,回来我要吃的。”说着便往外走,身后璇玑“哎哎”嚷个不停。
棱儿果然没走远,我追出去的时候她提了个灯笼,正袅袅地下了宫阶。我立在上头大声唤她:“棱儿!”
棱儿回过头来,大约是是没想到我会出来,一张脸微微的就有些惊愕。她仿佛是愣了一下,然而下一瞬她便回身朝我走来,步子很是利落。
她走到我面前,微微福了福身子,微笑道:“殿下可是有吩咐?”
我犹豫了一会儿,道:“你家娘娘现在何处?”
棱儿道:“主子现在玄阳殿。”
果然。我默了默,道:“陛下他……”
棱儿见我欲言又止,便道:“殿下,主子说如果殿下问起皇上,就让奴婢转达一句话。”
我略有诧异:“什么话?”
棱儿笑得柔和:“娘娘说,请您放心。”
我愣一一下,反应过来后心中那块大石仿佛落了地,连带着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我笑道:“真是劳你带话了。”
棱儿躬身道:“殿下这是哪里话,可折煞奴婢了。”
我伸手虚虚扶了扶她,道:“回你家娘娘,就说流云谢谢她的杏仁捞。”
棱儿眨了眨眼睛,显得很是俏皮:“是,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回到偏殿,璇玑不在,想来是去了小厨房,只有白子年正坐在美人榻上发呆。我一颗心动了动,青天菩萨,这是多么难得一见的场景。我忍住心头的雀跃,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不动声色地在他身边坐下,不动声色地替自己倒了杯茶。
白子年抬头望了我一眼,满脸踌躇。我心中暗爽,小白啊小白,你也有今天。我视而不见把他晾在一边,悠悠地饮完一杯茶,一边眼角里分神欣赏他坐立不安的模样。欣赏够了,我觉得做人不能太不厚道,落井下石的事情不是不能干但也需得少干,毕竟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还是有些道理的。于是我“嗒”的一声搁了茶杯,冲白子年笑得甚亲厚道:“小白,你把我家绿莹丫头怎么了?”
白子年许是没想到我会这般一针见血,瞬间傻在了哪里。啧啧啧,看小白和林朝歌的年纪也差不多,然而在风月之事上却委实不是一个段数。经常被林朝歌弄得面红耳赤的不才在下,居然能够反过来将万年冰山脸小白君激得白上一回脸,这不能不说是一桩大快我心的事。然而转念一想,那岂不是说林朝歌于风月之事上很有经验,也是,他长着那样一张脸不招桃花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不可否认,这个认知令我心中不大舒服。
走神走得狠了,待我回神时白子年却仍然保持着将嘴张成圈圈的形容,令我甚感钦佩。我伸手在他面前晃荡了两下,他总算出声,却只是“你你”个没完。
正好璇玑端着热好的杏仁捞进来,我接过来也不怕烫,直接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龇牙咧嘴地招呼璇玑道:“来来,一同听八卦。”璇玑从善如流地在我身边坐了,热切地将白子年望着。
白子年的脸青了又白了会,终于顺溜了:“你怎么知道?”
我手里嘴里皆是不停,分神瞟了他一眼,做高深莫测状。
白子年果然先受不住,主动坦白:“我亲了她一下。”
璇玑声调“啊”了一声。可怜我呛了个半死不活。
我缓过来颤巍巍地伸手将他指了,道:“你你,你怎么能……”
白子年郁闷地望了回房梁:“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怎么说她都不明白,我一急,就……”见我们斜眼看他,他又补充道:“我就亲了她的脸!”
我和璇玑对视一眼,登时了然。我自己的风月经验虽只得一回,然而我觉得很够,璇玑是个没风月经验的,但理论知识十足。如此便只余一个绿莹。她永远搞不懂话本中佳人她爹瞧不上没发达的才子,硬要将佳人嫁给富贵人家的公子时,佳人为何抵死不从。用绿莹的话来说,那就是这个年头是个物质的年头,男人远远没有一块金砖来得实在,那佳人哭天抢地的场景委实幼稚得很,肤浅得很。我和璇玑听了这个话都是大惊,而后在我一脸复杂的神色中,璇玑指天指地的发誓绝对不是她把绿莹教成这样。我甚感欷歔,如今想来,绿莹只为一颗鲛珠便被轻易收买,实在是有迹可循。鉴于绿莹根深蒂固的拜金想法,她身上没有半根风月神经几乎是必然的事。
所以当白子年对她真情表白时,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时怎样一副草木为之色变的情形。我不禁深深地同情起白子年来,大好的一个青年,怎么就偏偏看上了粗神经的绿莹。如今看白子年的光景,真是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