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后,绿莹就一直留在寝殿里养伤,白子年送来的药效果甚好,抹了不过两日,绿莹身上的伤便好利索了,啧啧啧,果然是谁家的谁心疼。
那两日我足不出户,便整日的窝在美人榻上瞧话本,其中有个小姐先后嫁了三次终觅得良人的故事瞧得我甚欢喜。
如此便到了第三日,大婚的前一晚。
依礼制今天晚上将有二十四个女官到云香殿正殿守夜,这帮女官忒尽职尽责,天蒙蒙亮便一个个侯在了大殿门口等着进驻,于是我大清早便发了一通不大不小的脾气,并命璇玑将她们尽数赶了出去。自然有懂事的前去知会太后和皇帝。她们大约没想到两头下的吩咐都是一样的,大致意思便是我爱怎么就怎么,于是我光明正大地将二十四个女官拒之门外,并且将一只香炉丢出大殿,结束了我在皇宫里的最后一顿脾气。
寝殿里头绿莹搂着床柱笑得嘻嘻哈哈:“哈哈哈,公主,这下肯定传到朱雀的九王爷那里了,他一定以为你是个悍妇。”
我朝房顶翻了个白眼,道:“最好他这么认为,这样我出逃的计划才能顺利啊。”我瞟她一眼,“还有啊,以后‘公主’两个字就不要挂在嘴上了。”
绿莹捧着脸问得很傻很天真:“为什么?”
璇玑敲了她一记脑瓜,道:“笨!咱们这是要彻底离开皇宫了,哪里还有什么公主?你再这么不灵光往后岂不是要露馅?”
绿莹哦了一声,握拳道:“公……”见我和璇玑都望着她,她艰难道:“那我叫你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道:“你便唤我‘小姐’吧。”
绿莹哦了一声,握拳道:“小姐委实英明。”
纵然这话听着有些别扭,但我还是觉得十分受用。嗯,日后听惯了就好。
好容易熬到天黑,璇玑换上夜行衣出现在寝殿里,绿莹望着她两眼放光:“我也想去。”被我白了一记。
我将璇玑拉过去细细嘱咐一番,她听完笑得像只狐狸,而后便悄无声息的跳窗出去了。我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喝了一会儿,见绿莹仍旧两眼放光地盯着我。我揣摩了一会儿,将茶杯望她举了举,道:“你也要?”
绿莹坐在床上诚恳地点了回头。
我慢条斯理地将杯中的茶水饮尽了,轻飘飘道:“自己来倒。”
绿莹:“……”
第二日早晨天还没亮,我便被一双柔柔的手推醒。不满地睁开眼睛,便看到绿莹已经穿戴齐整地立在床头。我从南面半开的窗子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茫然道:“作甚?”
绿莹轻声道:“公……小姐,该起了。”
这下我清醒了许多:“你叫我什么?”
绿莹“啊”了一声,镇定道:“小姐。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公主的。”
我险些没晕过去,只得抚额道:“今日我还是公主呢,哪里来的小姐。”我瞪着她,“你这个缺心眼的。”
于是绿莹委屈地绞着手绢。
我想了想,无奈道:“如此,唤我声‘主子’吧。可别忘了。”
于是绿莹欢喜地应了。
我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边打算继续睡。
绿莹急了,干脆上来扯我被子,我大怒:“你干嘛?”
绿莹呆了一呆,璇玑捧着热水进来,凉飕飕道:“今天你出嫁,你不会忘记了吧?”
我再往窗外望了一眼,理直气壮道:“我怎么会忘记呢?可是现在天都没亮,你们俩折腾什么?”说着我指着璇玑道:“再说你,昨儿个折腾到半夜才回,你就不累么?”
璇玑将铜盆往木架上一搁,冷笑道:“修理人什么的我最喜欢了,怎么会累呢。”
绿莹打了个哆嗦。
我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绿莹道:“快寅时了。”
我从床上弹起来,激动道:“寅时?才寅时你们两个折腾什么啊啊啊啊啊!”
璇玑凉凉的瞟了我一眼,道:“你再不起来可不要后悔。”
坐在妆台前,我欲哭无泪。我从铜镜里望了望围在身边的五个嬷嬷,总算理解了璇玑的话。不过梳个头而已,用得着五个人么?我刚想感叹一番,头皮上便感觉一阵拉扯,痛得我几乎忍不住要骂娘。
绿莹在一旁看我龇牙咧嘴的,便对立在我身后梳得起劲的老嬷嬷道:“嬷嬷您轻着点儿,我家主子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疼。”
那老嬷嬷赔笑道:“绿莹姑娘你是不晓得,这个发髻要是不使些力气半天下来就松啦,要不然能让咱么这帮老奴才来伺候么?就是知道你们年轻姑娘家没手劲儿呀。”
绿莹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一个发髻梳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算完,我坐在那里只觉得困得不行,绿莹趁那几个嬷嬷走开的当口往我嘴里塞了一颗苦参丸,苦劲儿一上头,人瞬间清醒了不少。皇族家大婚,按礼新娘子要在礼成之后方能进食,我此番乃是出嫁至异国,按礼仍需至今夜申时过后方可进食。今日派来伺候的一众老嬷嬷都是人精,将我看得滴水不漏,断绝了绿莹送食物的一切可能。可怜我一大早被挖起来至现在仍旧是滴水未进。我嘴里含着苦参丸,只得安慰自己,虽然是苦的,但总比没有好。
所幸发髻的大关一过,接下来的顺利许多。我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一只陀螺,被身边的人轮番打转,上妆、穿衣、打扮……一圈转下来,最后终于坐到软榻上的时候,我仍然觉得两眼的金星冒得很是欢快。
身边一个尖利的女声仿佛还嫌自己的嗓子不够尖利,一直像打了鸡血似的不住大叫,精神头好得令人发指:“哎哎,绣鞋呢绣鞋?你你,去换盆水来,快呀!你你!把那帕子收了!哎呀!凤冠哪儿去了?”于是一屋子人便开始团团转找凤冠,一时间热闹得很,就差没把屋顶拆了。我望着眼前这一片混乱中的混乱,捂着心口欷歔了两声。
将一身行头完整地穿戴完,我已然没了什么力气,只能保持坐着的姿势不动,一群嬷嬷不明就里,还夸我很端庄。头顶的凤冠重得很,我觉得脖子都快被压垮了。璇玑在大殿门口应付那二十四个女官,绿莹立在我身边,时不时扫两个同情的眼风过来。
我僵着脖子端坐在榻上,面上还要显得很平和。身边的几个嬷嬷见我没什么吩咐,便倚了柱子聊八卦。一个嬷嬷往边上看了几眼,一手掩口道:“你们听说了么,昨儿个晚上暖阳宫里遭了事,那位主子现在还晕着没醒过来呢。”
其实我认为她这个掩口的动作委实多余,这么一大嗓子说出来,估计整个屋子的人都能听到了。果然,剩下的宫娥不动声色地听着,接着便三三两两的围拢了过去。那嬷嬷一颗八卦的心忍了一早上,想来现在甚是激动,一见自己成了谈论八卦的中坚力量,更是热血沸腾,连掩口的动作都免了:“你们晓得么?今天早上侍卫队在宫墙外头巡逻的时候,看到树林子里的歪脖子树上吊着一个姑娘,你们知道那姑娘是谁么?”
众人甚配合道:“是谁?”
那嬷嬷大腿一拍:“是熙和公主!”
众人甚配合道:“啊?!”
那嬷嬷得意地挑了挑眉角,继续道:“后来救下来一问哪,公主却说自己没印象了,你们说悬不悬?”
我翻了个白眼,悬个屁,把你敲晕了你能有印象么?
众人道:“真悬哪!”
那嬷嬷越说越来劲,指手画脚唾沫横飞:“还有更悬的哪,你们晓得暖阳宫里那几个恶婆子吧?嘿,昨儿个晚上被人捆成三个粽子在杂役房后院那口总闹鬼的古井里头吊了一夜,直到今儿个早上才被打水的小太监发现,哎哟哟,我听说啊,那个脸白得呀,吓人呀,据说连话都说不利索啦……”
众人围成一团,一起欷歔了一阵,有人道:“这暖阳宫是不是犯邪气啊?”
立马有人道:“暖阳宫的那位平日里头实在太骄气,她身边的那三个恶婆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该啊!”
有人小声道:“嘘,小声着些,传到那位耳朵里,不定怎么整治人呢!”
众人深以为然,一时间都心有戚戚焉,屋子里便诡异地安静下来。绿莹在她们八卦的时候一直处于乐不可支的状态,我看她一眼,她立马收拾了表情咳了两嗓子。于是一屋子的人都转头去看她,绿莹向前两步严肃道:“说些闲言碎语也该看看场合,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该都清楚,可容得了你们在这里嚼舌根么?”
方才梳头梳得很狠的嬷嬷出来赔着笑道:“绿莹姑娘说得是,咱们再不敢了。”
绿莹很有派头地哼了一声,道:“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众人轰的一下,作鸟兽散。
我用眼神调戏了一把绿莹,她立马羞得满脸粉红,跺跺脚仍回我身边立着了。我眯了眯眼睛,觉得很愉悦。
愉悦了不过一会儿,便听外头安公公的声音唱道:“太后娘娘驾到—”
屋子外头一阵嘈杂,有人推开门揭了帘子,我便看到穿得一身喜庆的太后一脸威严的由安公公搀进来。一屋子的人跪了一地。
太后和气道:“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就不要拘礼了,都起来吧。”
众人谢了恩,便围着太后往我这边来。虽然算起来我被折腾了一大早上,然而我却不曾见着眼下这个装扮是个什么效果。我低着头看着地上大红色的绒毯,太后金黄的绣鞋踩上来,我掐着时间抬起眼。
屋子里有一瞬的静。眼角里扫到绿莹通红的小脸,我露出一个微笑来:“太后娘娘。”
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光,接着便在我身边坐下,拉着我的手慈祥道:“看看你这个俏模样,外头传的真是一点儿错没有,咱们天朝哪里还能找出比你标致的孩子?安平你看看,哎呀,哀家真是老了。”
安公公扶着太后的手道:“长公主殿下确实天下无双。太后娘娘也依旧不减当年风采。”
太后扫他一眼:“就你嘴甜。”说着又拍了拍我的手,道:“哎哟,这一想到要把你嫁到那么远啊,哀家这心里,可真是舍不得。”说着竟落下两滴泪来。
一群人赶鸭子似的围上来劝了半天,才略略劝住。我在心里不住冷笑,做戏做全套,倒是她的风格。然而我懒得应付她,只低着头不吭声。
耳边听她不知对谁道:“这孩子心思深,想来也是舍不得家里。”
还待再说,便有人战战兢兢地来催,说是时辰已到,皇帝和朱雀使臣都在宫门口等着了。我长舒一口气,再这么坐下去我就离疯不远了。太后从身边嬷嬷手里接过一只苹果,放到我手心按了,意味深长道:“哀家祝你一路平平安安。”
身边有两个宫人扶我起身,我捏紧手中苹果,恭敬道:“流云谢太后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