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指天指地地发誓绝不会一去不回之后,伴月和随玉总算松了手,只是在我身后不动声色地跟踪着。我甚怅然,一路颓废地下了楼梯,颓废地来到一楼的大厅,台上原先跳着水袖舞的舞姬已经退下了,此刻台上坐了一个着轻软红纱的小美人,正捧着琵琶唱小曲儿。我随意拣了个位子坐下,没什么兴致地听了一会儿糯糯的江南小调。身后伴月和随玉鬼鬼祟祟的样子叫我觉得很是无语,我回过头去,她们俩迅速转开了视线。真是拙劣的跟踪啊,我感叹了一番,冲她们招了招手。
于是她们俩期期艾艾地过来了。
我扣了扣桌面:“坐。”
于是她们俩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我支着下巴往将脑袋望周围转了一圈,果不其然看到璇玑和绿莹正坐在角落里嗑瓜子,形容潇洒得很。我叹了口气,又转头四处张望了一番,出人意料地没看到林朝歌和沉星。我皱了皱眉,不满道:“他们去哪儿了?不是说身上有伤么,怎么还到处乱跑。”
伴月坐在对面冲我甜甜一笑:“公子和沉星在二楼雅座。”
我直了直脖子,僵道:“哪里?”
伴月将视线往上抬了抬。我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她指的这个方向正是我后脑勺上方的所在。我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对她比口型道:“他能看见我吗?”
伴月点头。于是我默默地站了起来,僵着身子往外头去了。我一路低着头,心思百转千回。将将行到到醉乡居门口,等我意识到有人进来时我已经一头撞了上去。
我的娘。那人是铁打的吧,这么不轻不重的一撞,硬是将我撞得眼冒金星。我抚着额头沉痛地抬头看向来人时,心里面暗暗为自己的英明感到钦佩。
我撞的是个肌肉发达的壮男,这么冷的天气他居然只穿一件敞口的薄衫,我望了望他胸口露出来的黝黑皮肤,道了一声“对不住”便想往边上闪。
我往左,他也往左。好吧,那我往右,他也往右。没事,那我还是往左好了,他又往左。于是我不动了。我扶着额头抬头看他,呃,壮男这张胡子拉渣的脸生得很是曲折,我迅速地抬起头对着他的脸下了个判断,又迅速地低头调开视线:“兄台还有何赐教?”
不防他突然大笑起来,我抖了一抖,听他道:“哈哈哈,长得跟个纸片人儿似的,怪不得连说话都是文绉绉的。”
我不大高兴地抬起头来。他突然就不笑了,一双眼睛极其热切盯住我,我正要炸锅,他已经郑重地伸出一对熊爪子扶住了我肩膀道:“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跟着我王二虎吧。”
我震惊的无以复加,一时也忘了挣脱,等意识重新回到脑子里,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诚恳道:“我是个男的。”
壮硕男,哦不,王二虎安慰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
我:“……”
这么说来,这位王二虎便是个如假包换的断袖。
我的娘。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现如今的男人都不兴找女人了么?
我不动声色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隐忍道:“这位……大哥,我没那个偏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不防王二虎却不依不饶地堵死了我的去路:“你不用害臊,这种事也没怎么的,你看你这副小身板,哪个娘儿们会喜欢这样的?”
他奶奶的壮硕男,老娘是女的,女的!
我恨恨地瞪了王二虎一眼,他却兀自喋喋不休地想要证明其实我都是个断袖,纵然目前未断,以后也是要断的,而他就是我断袖的最好人选。我被迫听了一会儿,终于耐心告罄。以我心里的想法,我想揍他一顿再踢上几脚,但考虑到他的身形,我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琢磨了一会儿,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回头看了看楼上,很好,林朝歌是背对着门口的。于是我咳了两嗓子,打断了越说越兴奋的王二虎:“哎哎。”
他停了下来,得意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我忍了忍,违心点了点头道:“这位大哥说的确实不错。”顿一顿,我摆出个哀伤的形容来,“我,我诚然是个断袖。”
王二虎立刻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我叹了口气,指了指楼上林朝歌的背影:“你看见楼上那个公子了么?我就爱这个模样的。”
王二虎顺着我的手指往上一望,大惊道:“当真?”
我点了点头,叹气道:“其实,其实他是我相好,我和他吵了一架,正准备出去散散心。”
王二虎痛心疾首道:“你长得这么娘,怎么还能喜欢娘的类型呢!”
这回我毫不犹豫地踹了他一脚,这一脚的力气用了十成十:“不许你侮辱我相好。”
趁他抱着小腿跳脚的当口,我丢下这句话麻利地溜了。
走上街上我还是忍不住欷歔,欷歔完了又有点儿庆幸,还好林朝歌只是单纯失忆了,若是他失忆之后性情大变,譬如说变得喜欢男人之类的,阿弥陀佛,那我岂不是要去撞墙。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阵,伴月和随玉照旧鬼祟地跟踪着我,有她们俩在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会跟丢了林朝歌。在一家做衣裳的铺子前,我止了步子。身后的人也止了步子。
我默默地立了一会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身,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吓呆了的伴月和随玉。彼时她们俩正扒在一个捏糖人的摊子边往我这儿看。我嘿嘿笑了两声,走过去将一手一个将人拉了出来。
拉到一个僻静所在,我道:“你们这趟出来干什么了?他伤不是没好么,怎么还能出来乱逛?”
伴月摇头:“我也不清楚,是沉星说让公子出来走走对他的伤有好处。”
哼,我看是对她自己有好处。
随玉补充道:“是公子提出要把我们俩带来的。”
我和蔼一笑,道:“我听说,倚翠阁里收容的都是些苦命的姑娘?”
伴月和随玉齐齐点头。
我勾住她们俩的肩膀:“那你们这次出来是不是也打算顺便带些姑娘回去呢?”
伴月和随玉疑惑地互望了一眼,继续点头。点完头伴月解释道:“每年的这个时候,阁里都会派人出来走动,遇上了需要帮助的姑娘再带回去。不过这都是看人家自己意愿的,若是那姑娘不愿去倚翠阁就给她些银子安顿了,不过大多数姑娘都是愿意去倚翠阁的。这次公子亲自出来也没遇上什么事,估计这次回去公子还得派人出来呢。”
我知道自己此刻一定笑得十分狡猾:“嘿嘿嘿,不用担心,苦命的姑娘马上就有了。”
伴月茫然道:“啊?”
我指了指对街那家做衣裳的铺子:“看见那家铺子了吧?你们俩回醉乡居把璇玑和绿莹带来,我在哪里等着。”
伴月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拖着随玉走了。
我大摇大摆地进了衣料铺,胖胖的掌柜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从柜台后绕出来笑得很是热情:“公子是要做衣裳还是要扯料子?”
我往大堂的椅子一坐,豪气道:“把你们这儿最好的料子都拿上来。”
胖掌柜乐得不行,忙命人去捧料子来,自己亲自过来与我倒了杯香茶:“公子且坐,料子一会儿就来。”
伴月和随玉带着璇玑绿莹进铺子的时候,我面前长柜上已经铺满了各色各样的衣料。
绿莹欢快地蹦过来,指着衣料好奇道:“公子你在做什么?”
我弹了她一记脑瓜子:“我是小姐!”
绿莹抚着额头“啊”了一声。
璇玑抽着嘴角走过来小声道:“你又想干什么?”
我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对着胖掌柜道:“掌柜的,一会儿就管她要银子。”
璇玑:“……”
我指了指柜台上一匹银红色绣金边的天丝绸,又指了指边上玫瑰紫的软绡罗:“这两个料子铺子里头有成衣么?”
胖掌柜捧着算盘凑过来:“公子,哦不,小姐真是好眼光,这几匹料子是我店里最好的呢!”说着又神秘道:“成衣有是有,只是这是店里的镇店之宝……”
在我眼神是示意下,璇玑不得不慢悠悠地掏出了一枚龙眼大小的金珠,我一把抢过来往柜上一拍:“这些包你这店一个时辰总够了吧?”
胖掌柜接过来用牙咬了咬,咬完了忙招呼人关门:“快快都干什么呢,快快,把那门板卸了……”
一个时辰后。我望着落地镜里的人笑开了花。我已经恢复了女装,眼下我身上穿的是一条银红色绣金边的天丝绸印花罗裙。裙面上破了好几条口子,是我用指甲抓的,裙摆处还沾有些泥土,是我用脚踩的。我还记得当我将裙子踩在地下时,胖掌柜那心痛纠结的表情。璇玑和绿莹立在我身后臭着两张小脸。她们俩也被迫换上了两条一模一样的玫瑰紫软绡罗裙,同样是破破烂烂的造型。
伴月和随玉紧了紧领口,表示很不能理解。
我往她们面前一站,得意道:“怎么样!是不是够落魄!”
伴月:“……”
随玉:“……”
我绕回镜子前又转了两圈,大悟。等我披头散发地转回她们面前抛出同样的问题时,伴月和随玉惊恐地猛点头。
对这个效果我甚满意。
璇玑和绿莹抱着脑袋警惕的将我望着,璇玑道:“你不要打我的主意,你去打绿莹的主意吧。”
绿莹踢了她一脚。
我知道自己对付绿莹尚可,对付璇玑便委实没有胜算。于是我没理她们,径自走到随玉身边一阵耳语,刚开始随玉还浑身僵硬,待我一番耳语完毕,她的大眼睛已经开始发光。
最终,绿莹和璇玑也变得和我一样了。
随玉又对着伴月一阵耳语,于是伴月的眼睛也开始发光。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璇玑不满地走过来:“你对她们说了什么?”
我严肃道:“你知道林朝歌失忆了么?”
璇玑默了一默,道:“知道了,来的路上伴月和我们说了。你,你不要太伤心。”
我觉得她眼下这副落魄沧桑的形容配上那句温柔的“你不要太伤心”真是具有十足的喜感。我强忍住笑,作伤心状:“怎么可能不伤心啊,我的心脏都快爆了。”
绿莹凑过来乖巧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继续伤心:“失忆也就算了,还多出个貌美如花蛇蝎心肠的沉星……”绿莹一脸欲言又止,我问她,“怎么你有话要说么?”
绿莹摇了摇头。于是我继续方才的说辞:“所以你们俩得帮我啊。”
璇玑冷静道:“怎么帮?”
我嘿嘿嘿笑了一阵,一手一个勾住她们的脖子:“就是这样……那样……然后……就可以……”
我们五人一行是从衣料铺的后门离开的,此过程中胖掌柜的表情一直很纠结。
璇玑拿手帕遮住半张脸道:“我这辈子就没这么丢脸过。”我只当做没听见。
从衣料铺的后门出来就是一条小巷,我走在最前面一边还要顾着和伴月她们说话,于是在拐角处很不幸地又撞上了一个人。等我抚着额抬起头来时,我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的神奇。
咳咳,不错,我此番撞上的这个人,正是我在醉乡居门口撞上过的壮硕男王二虎,当然,我还记得自己踢了他一脚。
冤家路窄啊冤家路窄,正在我感叹的当口,王二虎已经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以为他也要踢我一脚报仇,不想他笑得很是热切:“这位小姐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在下很乐意效劳。”
璇玑走过来扫了他一眼:“怎么,你认识他?”
我诚实地摇摇头,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他叫王二虎。”
璇玑还没什么表示,王二虎已经接话道:“小姐认识在下?哎呀,那真是有缘千里……”
我挣开他,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额角:“你想干什么?”
身后的伴月随玉绿莹好奇地绕上来围观。
当王二虎说出“在下对小姐一见倾心”这样的话后,我脱口而出道:“你不是断袖么?”
众人看他的表情瞬间便得很微妙。然而我低估了王二虎的心理素质,这次的事件教育了我,如果一个人有着壮硕的身躯,那么他一定有着同样壮硕的脸皮。
王二虎在初初的一愣过后,立马调整了表情:“小姐真是说笑,在下怎么可能做出断袖那般不耻的事呢?”说着还将手往我这边伸来,完全不顾我身边还立着活生生的四个人。
他未免太不把我们这帮女流之辈放在眼里,于是他被随玉和璇玑拖到边上揍了一顿。我和伴月绿莹一起全程围观了此次的暴力事件。等到王二虎被揍得半死不活爹娘不识后,我、伴月、绿莹一人补了一脚后潇洒离去。
在回醉乡居的路上,为了不引起围观,我们尽量只抄小道走,在即将到达醉乡居时,我突然想起了一桩十分要紧的事。于是我问伴月:“外头称倚翠阁主叫‘流云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失忆了么?”
伴月答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只是公子小时候夫人给过他一块玉佩,上边好像就是刻了‘流云’二字的。”
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到了醉乡居的后门,我叮嘱道:“我方才交代的你们可都记仔细了,万万不可出什么岔子。”
四人郑重的点头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