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我这么一吓,伴月和随玉两个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抖落得很是畅快,不消多时,我便大致理清了思路。
林朝歌说不认得我了,并不是在同我开玩笑。伴月说她们是在距崖底百米远的山谷口找到他的,他当时浑身是伤,血流出来浸透了外袍,她们当时几乎疑心他要死了。后来回到倚翠阁让沉星一看,沉星的脸当时就白了。他身上山口虽然多,但都不大要紧,调理调理自然就好了,要命的是他胸口的伤。那是他早年出征朱雀时与拓亚交手时受的刀伤,伤口虽深,要养好却也不难,难就难在伤口染上了毒。我曾经听璇玑说过一些拓亚的事迹,后来又在与林朝歌的言谈之间听过一些,这个拓亚将军为人古板正直,是个人物,便决计不会使下毒这般三滥的阴招。后来在听闻林朝歌中毒之事后,拓亚大怒,连夜查出下毒的人是军师后,当场斩了他的脑袋,并连同自己最心爱的寒月弯刀一起送入了林朝歌帐中。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算完了,林朝歌中的是子萱草的毒,并不是什么偏门的毒药,将养将养自然就好了,问题就出在林朝歌是被寒月弯刀所伤。那寒月弯刀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利器,刀面上用的玄铁是从朱雀的雪山之巅上开采的,被这把刀划过的伤口,日间还不觉得如何,到了晚上伤口处就如同扎进了碎冰一般噬骨的疼,每晚夜里苦痛的折磨简直能去了人的半条命。中了子萱草的毒,最最要紧的便是不能受寒冻,不然不死也得废。好在林朝歌的内功很深厚,嗯,不是一般的身后;沉星医术也很高明,也不是一般的高明。林朝歌按照她的法子调养了小半月,便能下床走动了。待到勉勉强强好了七八分,沉星便嘱咐他日后万不可在这伤口上添新伤,万一伤口裂开那就是要命的事了。所幸林朝歌是个惜命的,身边的伴月和随玉更是将沉星的话揣在心尖上,从此伺候他便更卖力更仔细了。伤口渐渐好了,期间没出任何幺蛾子,于是众人便都渐渐放了心。
没想到这心放得还是太早了。当日他追着我一起坠入无妄崖,落到崖底时被底下的尖石林刺穿了胸口。等到她们找到他时,他正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石尖穿过他的身体突兀地现在他胸口,周围泛着潮气的地面几乎被他的血浸透,她们当时并不知道林朝歌是追着我坠的崖,只当是他与黑衣人打斗时不慎摔下来的,他当时伤得那样重,她们几乎是片刻不停就带着他离开了。
绿莹说过,璇玑和三爷是在崖底的河边找到我的,当时我正在昏迷中,除了撞伤了胳膊以及左脸上有擦伤外,基本上是完好无损。清醒之后我只记得和林朝歌一同落到崖底之前看到的那一片尖石林和他的青冥剑划在崖壁上时溅起的火星,其余的都只是在做梦的时候有些模糊的印象,现在我却清楚地记起,在落地的那一瞬,林朝歌是怎样扎进了尖石里,在我刚要尖叫的时候又是怎样使力将我推出去的。那一刻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他熠熠生辉的眼睛和失了血色的脸在我眼前不断重复交叠,心尖上狠狠地一抽,若不是伴月甚有先见之明地扶着我,我几乎连站稳都不能。
原来失忆的不止是他一个人,可如今我已记起了我所忘记的,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记起我呢?这么想着,我不禁悲从中来。
伴月小心地觑了觑我的脸色:“公主,你还好么?”
我吸了吸鼻子,很想说还好,但嘴上却顺溜道:“一点儿也不好。”
伴月明显哽了一哽,半晌才默默无言地拍了拍我的手臂以示安慰。
我揉了揉脸,蹙着眉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伴月摇了摇头,我提着心听她道:“当日那尖石偏生是伤在胸口的旧伤上头,伤得太深,以后怕是都不会好了。”见我瘪着嘴一副要哭的形容,伴月急忙道:“不过沉星的医术很高,纵使公子的伤好不全,却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这次公子的伤也多亏了她。”
不知怎的,我有点儿不大高兴。随玉打岔道:“公主不必太过忧心,沉星是青山先生的大弟子,医术比起青山先生来也是不差的。”伴月在一旁猛点头。
我想了想,掩着唇角小声道:“青山先生?他是干什么的?”话一出口我立马就后悔了。伴月和随玉瞪着我,俱是一副不能置信的形容,叫我有点儿尴尬。我只得没什么意义地补救道:“哈哈,我说着玩儿的,哈哈……”
看她们的表情,显然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我垮了肩膀:“他伤到头了吗?”
随玉摇摇头:“公子除了胸口的伤还断了两根肋骨,万幸的是头部不曾受伤。”
我诧异道:“头没事?那他怎么会失忆的?他还记得些什么?什么时候能想起来?”伴月刚要答话,我脑中念头一闪,“他不是单就忘记了我一个人吧?他还认得你们么?”
伴月和随玉交换了一个眼神,我瞧着有点儿复杂。果然,伴月不甚自然的开口道:“公主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了……”
我果决地打断她:“那就回答一个好了。”我斟酌了一下,含蓄道“他这个失忆……到了什么程度?”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很纠结。我倒吸了口凉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道:“不是真的真的只不记得我吧?”
伴月叹了口气,沉痛地点头。
我呆了一呆,很不能相信这样狗血的事实。虽说我这么些年什么程度的狗血段子都看过了,但当狗血段子实打实地降临时,我还是不得不感叹一番人生无常,璇玑说的不错,狗血源自生活,这是一个真理。然而这个真理实在太具震撼性,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平时在拜读狗血话本时抱着轻蔑的鄙夷的态度,所以才遭了如此悲摧的现世报。可是我何其无辜啊,对狗血段子最嗤之以鼻的人,明明就是绿莹啊啊啊啊啊……
随玉见我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连忙过来打圆场:“其实公子也不是只忘记了公主……”
我一颗心往嗓子眼提了提,又落回原位,我振奋道:“他还忘记什么了?”我觉得我说这个话的时候,很有一种希望来个人和我同舟共济的感觉。说白了,也就是同悲摧。
伴月疑惑地望了她一眼,随玉僵着笑道:“公子除了记不得公主,连带着连宫里的事儿也不记得了……”
我只觉得脑中一个惊雷闪过,之前满怀希望情绪瞬间灭得连渣子也不剩,这这,这难道不是在说将林朝歌我忘记得很是彻底么?
随玉被我哀莫大于心死的形容弄得不知所措,伴月瞪了她一眼,随玉不死心还想补救:“公主……”
我摆了摆手,道:“我现在很虚弱,你不要说了。”望着随玉可爱的小脸涨的通红,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有点儿晕,需得缓缓。”
伴月和随玉拼命点头。
我也点了点头,从楼梯间转身出来,踩着虚软的步子刚挪了没两步,便见走道那头沉星扶着林朝歌从厢房里走出来。虽然知道他身上带伤行走多少有些不便,我还是觉得沉星和他离得忒近了些。
楼梯的这个死角很小,将将只能容下我们三人,因此时我堵在通道口一动不动,身后两人的视线便被我挡死了,伴月见我半天不挪步子,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于是奋力挣扎着绕到我身前,顺着我的视线一望,她极其迅速地将我塞回了楼梯间并且伸手掩住了我的嘴。
我没挣扎,其实主要是没力气了,但凡我还有点儿力气,再不济也要反抗一番。然伴月这么做定有缘故,于是我全程都表现得十分配合。
听着外头的脚步声往楼下去了,伴月忐忑地扫了我一眼,再忐忑地将手松了,然后忐忑的去看随玉,不防随玉正忐忑地将她望着。
我有点儿想笑,但我忍住了。伴月眼神四处乱飘了一会儿,我作高深莫测状将她死死地望着。终于她先受不住,大义凛然道:“公主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哦”了一声:“那个沉星是哪里跑出来的?”
伴月掰着指头算了算:“她跟着公子可比我和随玉都早呢,只是后来公子去了京都接老将军的班,沉星就被留下来打理倚翠阁,之前的事我也不大清楚。”
我又“哦”了一声:“那这么说,林朝歌当真是倚翠阁的阁主了?”
伴月“嗯”了一声。
我接着道:“在他还是将军的时候?”
伴月摇头:“不是的,公子早在做将军之前就已经接管倚翠阁了。其实之前老将军让公子去京都的时候他是怎么都不肯的,后来不知道夫人跟他说了什么,他才肯去了。”
嗯,好得很,我瞒了他夜影的事,他瞒了我倚翠阁的事,就此算扯平。我想了想,切入重点:“那,沉星和他是什么关系?”
伴月磕巴了一会儿,才道:“没什么关系啊,主仆关系嘛……”
我瞟了她一眼,她心虚地转开了视线。我转攻随玉:“当真?”
随玉刚要答话,伴月不轻不重地扯了扯她的袖子。我气得不行,声音也高了八度道:“他们俩是不是搞出什么事来了!”
随玉慌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公主你要冷静啊。”
我目光灼灼地将她望着。
随玉纠结了半晌,艰难道:“其实吧,我们一直只是跟着公子的,和沉星也不熟,只知道她医术好,这次一见没想到她长得还挺好看的……”伴月搡了她一把,她缩了缩脖子继续道:“好像,好像,我觉着,可能,也许,大概沉星喜欢公子吧。”说完又慌忙摆手表明立场,“我和伴月都不看好她的,她肯定会失败的,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公子还是很有素养的。”
我:“……”
伴月:“……”
后来我越想越生气,几欲飞奔着跟上去,虽然我不知道跟上了之后要干嘛。伴月和随玉再次制止了我,并且再三表示林朝歌的伤势热伤,一个不好脑子就要烧起来,那样他就有性命之忧,是绝对不能受刺激的。于是我冷静了下来。
我靠在身后的木板上平息了一会儿,迈步就要走,她们俩一起扑过来将我拉住。我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不会去气他的,我只是心里闷得很,要出去走走。”
随玉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公主你不会一去不回不管公子了吧?”我还来不及回话,她已经兀自扼腕道:“公主你千万不能不战而退把公子拱手送给沉星啊,我们还是看好你的呀!”
我抽了抽嘴角:“谢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