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我便彻底放弃了学刺绣的想法。随玉对我突如其来的热情和突如其来的颓废感到十分不解。我死也不会告诉她真相,只说自己没兴致不想学了。大约这实在太像我干的事,于是她很容易就信了。
这件事给了我不小的打击,于是一连几天我都以感染风寒为由躲在屋子里闭门不出。伴月随玉璇玑绿莹轮番来探望,还带来了好些时新的话本和伴月手制的蜜饯,然而我一律提不起兴致。
直到第五日璇玑给我带来了一桩振奋人心的好八卦。八卦的主人公是绿莹。这原是一桩旧事。话说三年前在无妄崖的那次遇险,林朝歌派了一个腼腆的美少年保护绿莹,我还记得那爱脸红的美少年唤作无双。就是这个无双,他将绿莹从那场混战中带出来送到了未名居,从此便不知所踪,然而他昨日却出现在了倚翠阁。照理无双是林朝歌的人,出现在倚翠阁根本就不足为奇,关键就在于,脑袋缺根筋的绿莹芳心大动了。璇玑说给我听的时候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据说是绿莹缠人缠得紧,无双偏偏又是个脸皮薄的,被绿莹成天这么缠着除了脸红也没别的法子。我和璇玑趴在一起笑了一阵,一扫几日来抑郁,顿觉心情大好。大好过后便是大惊。
璇玑瞅我一惊一乍的,表示很不理解:“哎哎,咱们家的小木头开窍了,你怎么这个表情?”
我凉凉地瞟她一眼,幽幽道:“你忘了白子年了?”
璇玑一愣,愣完立马抱住胳膊。我们面面相觑,脑子里都设想了一番万年冰山脸白子年可能有的反应,顿时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我郁闷得不行,我都还没解决掉沉星,绿莹就又给我闹出个无双,此番真真是焦头烂额啊焦头烂额。
在焦头烂额的压力下,我实在不好意思再装病,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不得不去林朝歌屋子里点卯了。他起得也早,正坐在那儿喝粥,看见我进来抬了抬眼睛:“身子好了?”
我咬了咬牙,怅然道:“好了,好了。”
他继续低头喝粥,我默默在椅子上坐了看他喝粥,只是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尽快将他拿下。等他一碗粥喝完过了许久,我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平时沉星粘他粘得寸步不离,今儿个他早晨喝药的时间都过了,沉星却连个人影也无。
我将疑惑在心里按捺了一会儿,实在按捺不住:“沉星出去办事了?”
林朝歌看我一眼:“不曾。”
我咕哝道:“那她怎么还不来,你该喝药了。”
他笑一笑,拿过桌上的锦帕拭了拭嘴角:“她……大概是有事,药晚一会儿喝也不要紧。”
我心里酸得不行,亏我这么担心他,他倒挺为别人着想的。
结果沉星直到中午的时候也没出现,林朝歌坐在书桌前看书,神情专注得仿若老僧入定。我立在他身边,心里如同百爪挠心。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书桌上抬起眼来:“你要是累了就下去坐会儿吧。”
我连站都站不住了,哪里还坐得住啊?然而我还是低眉顺眼道:“我不累,我还是在这儿伺候公子吧。”
他挑了挑眉,隐忍道:“可是你一直在边上嘀嘀咕咕的,我看不进啊。”
“……”
于是我被赶了出去,这真是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我一路念叨着回到自己屋前,一抬头,沉星正在门前转圈圈,看她的神情很是纠结。我一下子将奇耻大辱抛到九霄云外,三步并作两步往她面前一立,皮笑肉不笑道:“哟,沉星,你怎么在这里?”
沉星大约是在想心事,我这么一嗓子吼出来她明显有点儿受到惊吓。我摊了摊手:“你能让一让么?我要回屋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还是默不作声地往边上挪了两步,给我让出条道来。我诧异地看她一眼,只见她眉头紧皱,眼里头的情绪很是复杂。我强压住询问她的冲动,径自开门进去了,她果然跟了进来。
我不客气道:“你有事吗?没事我要休息了。”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有事。”
我“哟”了一声,自顾自坐下道:“你能有什么事啊,就算真有什么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她默默走过来坐下,低着头道:“我,我前些日子是对不住你,可是……”
我本来伸手要去倒茶的,但听她的声音有些不对,我疑惑的扫了她一眼,正好她抬起头来,一双美眸里竟落下两滴泪来。我的娘啊,这又是唱得哪出,我们是情敌啊情敌,到底是怎样的神奇的事才会让她跑我屋里来哭啊。我将手伸回来,默默地掏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我自己也不理解这个举动的意义是什么,按理说我应该是很讨厌她的,然而即使是她与我作对了几十天,我发现自己对她还是讨厌不起来。这与我嫉恶如仇瑕疵必报的性格实在不符,难道真是从宫里出来了太久,渐渐地连这样的性格也消磨掉了?
沉星流了一会儿眼泪,终于开口道:“绿莹……”
我吓得不行:“你把她怎么了?”
沉星愣了一下,苦笑道:“我能把她怎么啊?”
我想了想,觉得很是,她们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断断不会怎么样。
沉星顿了顿,道:“嗯,是这样的,绿莹姑娘近日总是,嗯,总是跟着无双……”
我顿时了然,沉星跟无双都是倚翠阁的人,沉星又是跟着林朝歌的,想来是无双不堪绿莹的骚扰又不知道如何拒绝,找沉星帮忙来了。绿莹是我的丫头,沉星要找我谈一谈原是很合理的事。想通以后我觉得很是丢脸:“那个,绿莹她……”
沉星却突然道:“她是不是,是不是……”
我想这姑娘够有意思的,不就是想问我绿莹是不是喜欢无双吗,这有什么开不了口的,我们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她不说就我来说吧,于是我道:“绿莹瞧上无双了,她喜欢无双。”
话音刚落,沉星的脸霎时变得死人一样的白。接下来她再没说什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我瞧着她纤细的背影,竟瞧出了些失魂落魄的味道。留下我一头雾水。
心里压着事就没什么胃口,晚上我连晚饭也没吃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结果我一闭眼就是这几日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怎一个乱字了得,我躺在床上睁眼又闭眼,闭眼又睁眼,我发现自己从未如此想念周公老头。折腾了几个时辰后我意识到自己今晚只怕又睡不成了,于是我在被窝里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出去遛遛。
我去遛了厨房。此时已近亥时,灶膛的火早就熄了,我提着灯笼将几口锅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能吃的东西。正当我打算回去的时候手里的灯笼一不留神照到了门后的一个大柜子,我走过去将柜子拉开,发现里头满满的都是酒坛子,从小到大排列得好不整齐。我踮起脚拎过最上层的几个坛子,发现里头是空的,于是我顺着往下摸,在第二层的时候就让我摸到了一个满的。这个坛子很小,我只用一只手就可以将它握住。我将坛口包着红布的塞子拔开,顿时酒香四溢,闻着味道竟是上好的玫瑰酿。于是我乐颠颠地捧着它走了。
我本想将酒带回屋子里喝的,但一想我一个人闷在屋里喝酒的场景未免太过凄凉,于是当我经过一个亭子时我下意识地就停了脚步。今天晚上难得有月亮,亭子边上有个湖,冷风从湖面上飘过来激得我一阵一阵的哆嗦,我觉得这真是个喝闷酒的好所在。
手头没有酒杯,我将塞子拔了抱着酒坛就灌了一口,玫瑰酿的滋味很足,我满足地吸了一大口气,又灌了一大口。几大口灌下去我觉得有点儿不对了,我记忆中玫瑰酿不该有这么大的后劲,然而已经晚了,我觉得自己渐渐兴奋起来,眼前的景致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湖边吹过一阵风,搁在石桌上的灯笼里的火苗挣扎着晃了晃,还是灭了。我突然觉得委屈,于是我捧着酒坛子开始发疯:“呜呜呜,林朝歌,呜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烦死了……”酒劲渐渐上头,我扶着石桌的身子一歪,下一瞬我就从凳子摔到了地上。这下我再也忍不住,张嘴就来:“啊啊啊啊啊……”近旁的草堆里发出“喵呜”的一声响,接着便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我撑着脑袋努力转头:“谁!”
眼前出现一双月白的靴面,我抬头,看见林朝歌背着手站在我面前,眼里神色不明。我疑心自己喝大了眼花,于是我抬手揉了揉眼睛。揉完睁开,他还在。我颤颤巍巍地指住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不答话,直接伸手将我从地上拽起来。我没防备,一下子跌进他怀里,他穿了厚厚的狐裘,身上带着落梅的味道,我将脸埋进去舒服地蹭了蹭。
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喝酒了?”
我大着舌头“嗯”了一声,拽住他前襟抬起脸来:“你要不要来点儿?”说着还举了举手里的酒坛。
他一双眉头皱得很紧,我伸手抚上去,凑近他:“不要皱着眉,我不喜欢。”
腰间突然传来一股力量,带着我整个往他身上贴去,他眼里落了月光,映出我的脸来:“你说什么?嗯?”
他这样低哑的声音无端叫我软了腿,酒意上涌,他的脸出现了重影,我伸手去抓,手却被他反握住,我怔怔地看他,不防他突然对着我的手指咬了一口。手指上还带着前些日子被针扎出的伤,我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心里一阵恨意上来,我使劲垂着他的胸口:“你为什么要失忆!为什么要忘记我!叫你跟别人眉来眼去!叫你跟被人卿卿我我!叫你不检点叫你不检点!呜……”
他苦笑不得地看着我:“这罪名大了,我哪有……”
我凶他:“你就有!”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两跳,没再开口。我看他满脸都是一副“我不跟醉鬼一般见识”的形容,顿时歪着脑袋道:“哈哈,你是不是以为我醉了?笑死人了,喂,我没醉,我真没醉。”
他无奈道:“是,你没醉,你真没醉……”顿一顿,他低头看了看我手里的酒坛子,“这么浅的酒量还学人家喝酒。”
我大笑起来:“这叫借酒浇愁啊借酒浇愁,来来,我们一起浇一浇!”
他甚无语地放开我,转身要走,我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扑过去抱住他:“你别走!”
他转回来:“我不走,你不冷么,我去给你拿件衣服。”
我借酒耍无赖:“不用,你把你身上这件脱给我不就完了么?”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再开口。我讪讪地放开他:“那什么,我开玩笑的。”
林朝歌背对着我立了一会儿,终于迈步走了开去。我颓然地坐回石凳上,心情很是复杂。寒风一阵一阵地扫过来,吹得我头痛欲裂,我伸手按了按太阳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追了上去。
我在日曜居门口追上了他,彼时他正背对着我立在一棵梅树下,我叫住他的时候他虽然仍旧把背挺得笔直,我却明显感到他浑身一震。我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他转过头来,神色很是冷淡:“有什么事?”
我死死地盯了他一会儿,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猛地拉开了他的狐裘。狐裘里面仍旧是月白的长衫,胸口的位置上,染着星星点点的红色,像极了他身上落着的梅花瓣。
我捂住嘴巴看着他,眼泪落下来,我还是这么看着他。
他嘴唇一动像要说话。我伸手打断他:“你莫要再编瞎话骗我!”
我立在他面前哭了个天昏地暗。我已许久不曾这么痛快的哭过,即使是三年前以为他死了的时候,那个最绝望的时刻,我也不曾这样哭过。不是我不想哭,只是我潜意识里认为如果我哭了,他就是真的死了,而我一直坚信的就是他一直活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伤口调养了三年还是会出血,我只知道,他若是就此死了,我虽没有勇气追随他而去,却能保证在我有生之年一直守着他的墓碑到死的那一天。
林朝歌伸手来抱我,我死死地缠住他,血气混着梅花香飘进我心里,晕晕乎乎间我仿佛被他抱起来,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在日曜居里了。准确地说,是躺在日曜居里的床上。正满脑浆糊的时候眼前一暗,屋里的光线被他遮去一半,他的眼睛里是最美丽的夜色,他俯下身子,声音沉沉的就在我耳边:“你怕不怕?”我觉得他的声音和他眼里的夜色一样美丽,于是我抱住他的脖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凑到他耳边:“我不怕。”下一瞬他就吻了过来。我觉得身上仿佛燃起了熊熊大火,而身上的这个人就是灭火的泉水。在我即将崩溃的瞬间,我推了推他的肩膀,勉强撑出一丝理智拒绝:“你的伤……”他闷笑一声,将我抱得更紧一些:“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的脸红得不行,懊恼地回抱住他,在理智消逝的最后一刻,我突然有些福至心,我偏头咬着他的耳朵恨恨道:“你骗我!”他先是发出一阵闷笑,然后沉到我耳边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正打算问他他又毫不客气地亲了过来,于是一晚上我再也没寻到机会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