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盖头再次遮挡住了苏乔的视线,一天下来,她感觉自己像具木偶,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只觉得周遭的人都洋溢在一种铺天盖地的喜悦里,而她,却独自在莫名的深海里挣扎。不,还有一个人,他似乎也跟自己一样,他们无数次并肩站在一起,鞠躬,礼拜,敬酒,敬茶,她从喜帕的缝隙中看到他锦袍遮掩下的身形动作有些微的僵硬,还有那进门前不按礼数的随意,这个男人,对这桩婚事根本就不乐意。
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希望,他们以后能够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便可。
远远的传来一阵脚步声,喜娘探头张望,七殿下终于来了,却是换了一身轻便的墨蓝色锦服,头发也任意披散,仿佛刚沐浴出来。
喜娘将喜棍呈上,秦誉淡淡接过,道,“你们都退下吧!”
承欢殿里的三道纱帘一层一层放下,彼岸一对新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最后,喜娘和宫女们相视而笑,将殿门关好。
夜,开始深了。
红烛摇曳,门窗紧闭的连一丝夜风也无法溜达进来。
秦誉将喜棍放在桌上,看也不看苏乔一眼,直接躺在殿内东侧的一张小软榻上,双眸轻闭,不一会,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如此便可!苏乔彻底松了口气,她掀开红帕,取下身上累死人的喜袍和首饰,一天下来,连一口水都没有机会喝,此时摆在桌上的饭菜,虽有些冷,用来裹腹还是可以的。
满满倒上一杯酒,就着些冷饭冷菜,苏乔旁若无人的吃起来,边吃却边生出了一些悲凉的感觉,食物在嘴里也如同嚼蜡一般索然无味。
她毫无意外的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那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她都能很清晰的回想起来。
此时,如若有满屋的梨花春,那么,就能一醉方休了。
洞房花烛夜,悄悄流逝,而两个当事人,却浑然不觉。
一觉醒来,头昏脑胀,苏乔从床上坐起,重重抚着额头,直怪昨日喝酒太多。
“主子,您醒了。”一个身着粉衣的宫女走了进来,她们一早就备好了沐浴用品,只待着皇妃醒来。
苏乔幽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脑袋里还犯着糊涂,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奴婢叫幼蓝,以后专门负责主子您的生活起居。”幼蓝微微笑了笑,看起来比较斯文,说话也挺稳重,“主子,现在该沐浴更衣了,殿下已经在玉膳殿等候您一起用早膳。”
苏乔点点头,由着幼蓝上前扶起她,整个西宫没有一个与她相熟的人,此时当真有一种身于千军万马却孤军奋战的悲凉感。
但是,她是苏乔。
沐浴完毕后,幼蓝替她挑了件素淡一点的浅黄裙子,头上的青丝也只随意挽在脑后,仅插了一根白玉钗,看着苏乔一脸满意的模样,她暗幸自己没有看错,一个喜欢女扮男装的女子,想必不会对那些华装丽服感兴趣。
由幼蓝带路来到玉膳殿时,秦誉已经吃完早膳离开了,幼蓝安慰说殿下有清早去马场骑马的习惯,怕是等不及了。
苏乔只淡淡听着,也不太说话。用完膳后,幼蓝带着她在西宫里漫步了一圈,大概介绍了西宫里头的各殿、人事、以及事务等,幼蓝的表述非常简洁明了,而且一路的下人都看似很敬畏她,想必不是一般的宫女。
将西宫一圈走下来,幼蓝已些微有些累,毕竟不比习武的苏乔,苏乔遣她下去歇息,自己则在承欢殿的花园里喝茶,此时伺候的是另一个叫莺儿的宫女,莺儿大约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说话都显得怯生生的,所以她老是遭到府里其他宫女的欺负,幼蓝便将她调了过来。
苏乔手捧茶杯,微微一垂目,看见一旁伺候着的莺儿局促不安,道,“你也下去吧,我只不过是在此喝喝茶,不需要人伺候的。”
莺儿立马跪了下来,低了头,声音都有些颤抖,“奴婢生来就是伺候主子的,奴婢要是伺候的不好,还请主子责罚。”
苏乔抿了口茶水,有些冷了,看来秋天是真的到了。
“那你再给换一壶热茶来吧。”
“是,主子。”莺儿听到吩咐,显得高兴起来,忙起了身走出花园。
这承欢殿的花园里,种满了黄菊,丝丝瓣瓣绽放着独属于它的芬芳,苏乔垂手摘了一朵,凑到鼻尖闻了一闻,还是不太喜欢这种浓郁的香味,便无聊的一瓣一瓣将它撕下,随意洒去。
莺儿换了壶茶回来,却在看到满地菊花瓣的时候吓得脸色惨白。
苏乔挑眉望着她,见她欲言又止,便问道,“莺儿,怎么了?”
莺儿额头冷汗直冒,只颤抖着蹲下身子来捡拾那些花瓣,低声道,“主子,这是殿下最爱的菊花,要是……要是……”
苏乔将杯子往桌上一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说话不要吞吞吐吐,有什么就直说。”
“是,主子。”莺儿低低应了一声,谨慎的看了一眼四周,说道,“管家有明令,谁要是摘了西宫里的菊花或是没有照料好,那都是要挨板子的,曾经……曾经就有一个宫女受不了板子而跳井自……自杀。”
原来如此,苏乔含笑道,“莺儿,别捡了。”
莺儿抬起头,满脸疑惑。
苏乔索性又摘了朵菊花在手上,道,“这花是我摘的,谁要是找麻烦,就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说罢,将那菊花径自往头上的发髻旁插去,问向莺儿,“好看么?”
莺儿木然点点头,心里的恐惧却越来越深,主子未在宫里呆过,自然不知道宫里头的严苛。主子们犯了事,那错肯定不会是主子的,自然要算在下人头上。即使主子保了你一次,可是在主子们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便是谁也保不了你了,被欺辱后,还要一声不吭的保持沉默。
一顿打肯定是免不了,莺儿不敢将心思说出来,只暗暗祈祷上天保佑,不要被打得太惨。
茶壶见底,苏乔抬眼看了天色,晌午已过,幼蓝想必也休息了两三个时辰,看来这丫头也未免太识抬举了,她之所以让她下去休息,完全只是试探而已,没想到她还真的去休息了。
而到现在都还没来传膳,怕是殿下还没有回宫。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幼蓝才款款走来,她见到苏乔头上的菊花,又看了几眼地上的残瓣,脸色僵了一僵,正待说话,却见苏乔又当着她的面摘了两朵在手上,面色淡淡,嘴角含笑,道,“这菊花挺美,呆会多摘几朵放到我房间里吧。”
幼蓝瞟了一眼莺儿,莺儿只害怕的连连摆头,她缓了缓神色,道,“主子,这菊花是殿下心爱之物,还请主子您爱屋及乌。”
苏乔淡淡一笑,不动声色,手里把玩着菊花缓步走出花园,身后传来幼蓝低低交代莺儿的声音,听不清,但是也能猜到。
一路上,苏乔手中的菊花不知道吓倒了多少下人,待走进玉膳殿时,秦誉又已经径自吃完走了。
这时,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凌厉的目光笔直扫向苏乔搁置在餐桌上的菊花,对着苏乔行了一礼,道,“奴才是西宫里头的管家,叫尉迟恭,在此见过皇妃。”
苏乔没有答话,也不看向来人,任由他曲着半只膝盖,待她喝完碗里的开胃汤之后,才缓缓道,“起来吧。”
尉迟恭道,“谢皇妃。”
顿了顿,又道,“奴才在此有一事想请教皇妃。”
苏乔依旧没有看他一眼,只淡然吃着饭菜,尉迟恭径自说了起来,“奴才想问问皇妃的菊花从何而来?”
苏乔唇角一勾,道,“幼蓝就站在管家你的身后,管家却要再来问我一次,是何道理?”
此话说的幼蓝一惊,好敏锐的洞察力,她乘了空隙溜到门边轻声对管家说了下情况,没想到她居然听到了。
尉迟恭只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恢复神色,道,“奴才知道了,奴才先行告退。”
待尉迟恭刚走到门口,苏乔淡淡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管家,我挺喜欢莺儿这丫头的,让她也贴身伺候我吧。”
尉迟恭转过身,低头道,“奴才知道了。”
一连三天,都很凑巧的没有与秦誉打上照面,苏乔乐得轻松惬意,至于菊花的事,倒是一夜之间被人给移走了,幼蓝说是种在了其他较肥沃的院子里。
今天,当是要进宫去拜见皇上与皇后,以及秦誉的母后德妃娘娘,幼蓝一早就按照规矩将她梳妆打扮,这身华服的重量丝毫不亚于大婚那天的礼服,好在头上的配饰少了,脸上也不必浓妆,看起来倒也清丽,只是,苏乔少不得万分无奈的双手提着裙摆,只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自个踩着自己,然后摔个五体投地,那裙摆,实在是太长了。
即使她在女子中算是较高挑的,即使她也曾穿过一段时间女装,即使她武艺再怎么高强,有些事情也是无能为力的,好比是别人生孩子,她就只能袖手旁观。
秦誉已经等在了宫辇旁,他一身玄色锦袍,襟口衣袖处,绣的均是同色的蟒龙纹。他的目光冷淡深沉,仿佛敛去了不少寒意,却并没有为自己这位倾国倾城的妻子而有所惊艳,虽然她的姿色放在后宫里远远胜过三千佳丽,可惜,他秦誉并非好色之徒。
“臣妾见过殿下。”苏乔双手提着裙摆款款走来,只是似有似无瞟着他,并不曾与他对视,她站到他面前微微福了福身子,声音冷清,平稳,毫无波澜。
秦誉道,“起来吧。”随之转身上了辇车,余光却瞅到她那双雪白纤细的手指正紧紧向上提着裙摆,好像那衣服有千斤重似的。
苏乔先将身子爬上辇车,再一把将裙摆提了上来,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是她真的没有携带手帕的习惯,待坐稳后,便直接抬起袖子往额头上拭去,看得秦誉不禁目光一动,心道这世上还有这等粗蛮的千金小姐?不过转眼一念,她一直都是女扮男装来着,也就没有再深一步的进行鄙夷。
辇车咕噜咕噜辗过西宫与皇宫之间的长廊,那条她曾送木槿回宫的道路,在她以后的人生中,怕是不可或缺了。
入得皇宫,先要拜见皇上,其次是皇后,最后是德妃娘娘,然后,便是与兄弟姐妹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届时,秦安,以及另外六位公主都要出席,其中两位已嫁了人,另外四位还待字闺中。
庆陵皇今日的公务甚是繁忙,两人便只行礼斟茶后就直接前往后宫,皇后娘娘住得是千秋宫,她深居简出,深爱佛理之道,所以后宫里掌权的实际上是秦誉的母后德妃娘娘和秦安的母后良妃娘娘,毕竟,母以子贵。
皇后娘娘是庆陵皇的第一个女人,两人也是青梅竹马,庆陵皇对她尤为敬重,所以即使宫里头的女人斗得风起云涌,皇后的这个千秋宫却如世外桃源一般安然无恙。
去到千秋宫时,皇后娘娘正在佛堂里念佛,她满头花白,衣着简便,面态从容,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手里是一串长长的佛珠,她慈霭的接过两人斟上的茶水,又非常善心的回身在菩萨面前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白头偕老,希望他们儿孙满堂。
来到楚慈宫时,已快午时,这皇宫实在是太大,仅仅辗转了两三个地方,便已经走了整个皇宫的三分之一。
德妃娘娘笑意盈盈喝了他们的茶,一双饱经宫内阖斗的眼睛在苏乔身上扫来扫去,确实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比起她年轻的时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取下自己手上的一个玉镯,为苏乔戴到手腕上,道,“这是本宫的家传之物,从现在起,连同本宫那木头儿子就一并交给你保管了,你可一定不要让本宫失望啊!”
苏乔含笑答道,“谢母后,儿臣当是谨遵母后教诲。”
这几天时间,幼蓝已经将宫内的礼仪都教给了她,所以自打进了这皇宫,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毫无半点可挑剔之处,“子清,你妹妹还在为此前那件事伤神,你和乔儿去木槿宫看看她吧,也好解了她的一桩心事!”德妃娘娘稍稍询问了下苏乔在西宫里的生活后,见午膳时候还不到,且木槿宫就在楚慈宫的旁边,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俩还是有必要去解释一番,“顺便叫她一起过来用膳。”
“是,儿臣知道了。”秦誉,字子清,他正独自坐在一旁品茶,面无表情若有若无听着母后与苏乔的对话,怪不得德妃要说他是木头了。
德妃娘娘今日的衣装上依旧绣了朵朵黄菊,苏乔联想到秦誉爱菊的嗜好,难怪他今天神色要温和许多,原来是为了德妃娘娘,看来他还是个孝子。
望着秦誉与苏乔一前一后的背影,德妃娘娘只叹了口气,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意,但是,身为皇族,他必定有要背负很多无法拒绝的东西。不过,时机还不成熟,他想冷战,就先冷战着吧,对于抱孙子一事,日子久了,自会有办法。而且苏乔这女子,万分聪明伶俐,他这木头儿子,迟早会动心的。
“娘娘,西宫传来的消息,殿下至今还未与皇妃圆房哩。”一旁的老宫女给换了个香炉,主子一旦叹气,那肯定是与殿下有关。
德妃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目光依旧望着门口,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她一直都没有逼迫他娶侧妃、纳小妾。也怪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甚是不得皇上的宠幸,便老是对他讲一些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等等之类的混账话,才以至于他将这些都当做了自己的信条,还信誓旦旦说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做母后口中那样深情的男子,真是个傻孩子。
木槿宫里确实木槿满堂,苏乔和秦誉在宫门口遇见她木槿,她正待前往楚慈宫,她身形消瘦,曾经水灵灵的眼睛周围也蒙上了几层黑眼圈,但是,脸上却是微笑的,毕竟,那是她最爱的哥哥。她失去了,哥哥却得到了,算起来,也是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