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2004年正月十二,贩城县城关镇召开干部大会。从市府新调到镇里来的周书记,斯斯文文戴着一副眼镜,首先致了新春问候,接着谈到经济发展,果然是满腹经纬信手拈来。
联系到具体工作,周书记说不日就有农业综合开发商携资前来,就地考察就地办公就地动土。又介绍说新县委书记和县长已经到任,带给了贩城人们一道厚礼,引进了台商食品加工集团。食品厂与许氏集团贩城绿色食品基地相配套,一个主攻生产,一个主攻加工。将来,附近农民可利用许氏集团提供的优良种苗,经回收后,由食品加工集团制成干菜、罐头等产品,销往世界各地。
周书记又说,如今食品加工厂的手续已经签订,厂址就落定在镇子西边火车货运站旁。旁边的贩城高压变电站原来只使用了半边机组,现在正好满负荷的运行。台商食品加工厂首期投资近两个亿,征地近三百亩,涵盖了荒废的养殖场和烂石荒地,启动生产线后,年创利税可达四千多万,是全镇里原有税收的总和。同时,还极大地解决了就业问题,带动了经济消费,在很大程度上改变贩城的经济面貌。
这场会议很是令人振奋,宏图不仅描就,而且俨然徐徐展开。
散会后镇院子里沸沸扬扬,人们相互之间恭贺新春,谈论着贩城内大大小小的事情。有人无意间提及年前古怪离奇的自杀案件,自清马上感觉四处目光齐刷刷扫视过来,顿时芒刺穿背,脸皮儿莫明燥热起来。
元宵佳节,贩城农村里盛行舞狮腾龙。以往,这个民俗曾演变成许多村湾之间地界之间房份之间的流血械斗。随着时代的进步,这种颇受村民重视并且带有一定宗教色彩的活动日益淡漠,相关冲突也年复一年比较少见了。
但防范还是免不了的。自清等干部分头下乡,既是工作,也是参与和观赏。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受到的款待特别热烈。一年以来,驻队干部在下面村干部家增添了不少麻烦,如今买些礼品作为拜年心意,是人情表达的理想方式。
辜书记的老婆见自清拎了不少东西进门,对他也是视若贵宾,将茶烟点心摆了一桌。他在省城打工的儿子也回了,还带回了未过门的媳妇。
自清看那“准媳妇”的模样很是清秀细嫩,又觉得熟悉,突然记起,这不是去年被谢经理带进歌厅认识的兰兰么?他心里猛吃了一惊,想想自己双手曾在她身上游走品玩,心头顿生万分尴尬。
那兰兰也一愣,刚巧辜书记老婆乐呵呵对她说道:“这是上面的江书记,你赶紧喊江叔叔呢!”
兰兰轻轻一笑喊了一声。自清应了,以长者口吻问道:“在做什么呢女娃?”兰兰回答道:“在省城站柜台呢江叔叔。”自清点头笑道:“嗯,不错,很好!到喝喜酒的日子要敬我一杯呢!”兰兰羞涩一笑,说:“谢谢江叔叔,这杯酒是一定要敬的。”
辜书记忙完事情回来,带着自清随龙灯游玩。那些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对自清满腔热情,向他手中塞着香烟,自清手指之间都腾不开地方了。龙灯也玩得很是文明,根本就不用担心生出什么是非了。
年过元宵尽,各人找事混。这天,总支开了干部会,吴大平书记象征性地部署当年的主要工作。这也是镇里的惯例,又叫紧螺丝,在于告诫新年已尽,各人要从节日气氛中苏醒过来,投入到正常的工作之中。又说春季计划生育工作马上开始,窑店村一名双女户妇女有孕在身,如不及时处理担心夜长梦多。说完开始派工,大伙儿神态慵懒,看样子并未完全投入状态,只嘻嘻哈哈跟随起身了。
这户人家住在一个尚未粉砌的砖坯楼房里,几块半头红砖填充着墙上的窟窿,这是建房时搭脚手架子留下的,看成色坯子做成后已有多年没有粉刷。屋子里一片酸腐味儿,尿片衣裤撂了一地,木质摇窝里湿了一大片暗褐色的尿渍,桌子上碗筷瓢匙丫七竖八。
见来了不少干部,屋里女人也不躲避,抱着小孩从房里出来,坐在他们面前一声不吭。吴大平给她讲明了意图,又说了一些政策性的东西。冷不防屋外一声嚷嚷道:“来这多人做什么!啊?抓人?”
随即风一般旋进来一个老妇,扁薄的嘴唇跳动不停,眼睛满屋子的梭动着,如轴承上滚动的钢珠。
易向前见势大声说:“你媳妇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干部是在做工作,用不着你这么诈唬!”
那老妇却嘴皮翻滚,一连串地尖声嚷道:“我媳妇儿违反政策?是哪个传出去了这混账话!我媳妇儿娶进门来,积极相应上头号召,明明知道怀的是个丫头,当作宝贝地生了下来。生了这第一胎后几年没怀,现在间隔期到了,完全是合法怀的第二胎,关你们狗屁闲事!”
自清这才记起,原来这一家是个再婚家庭,女人在前夫那里就生过一胎,如今怀的实际上属于第三胎了。现在看那老妇神情,他也没了好气色的说:“计划生育政策都宣传烂了,你都比我们能说会道!但是即使你儿子一胎也没有生,你媳妇却在先头家里正常生过两胎的,再不管怎样也得不到生育指标了!”
那老妇伸长脖颈,眼珠就盯着自清说:“你这是咒他们两口子绝后啊?”接着又拉长声调说道:“哎哟哟哟我的天老爷,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镇里的江干部啊!真的是专搞妇女工作的啊,你不是让那女人快活死了被公安局抓进去了吗?怎么又混进伟大的革命干部队伍中来,还蹦跳着这么欢啊?”
门口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此时哄的一声都大笑起来。
自清肺都快炸了,他全身剧烈颤抖,只是嘴唇抽搐,却发不出言语。他忍不住向前冲了两步,但马上被易向前等几个人拉住了喝道:“江书记不能一般见识!”
自清颤了一阵,觉得全身虚软,被易向前拉出去了。
一行人都在叱喝老妇的疯癫,那老妇犹自披头散发着左蹦右跳。自清喘着气,只剩了最后一句说:“好,你这厉鬼,你泼,我跟你不罢休!”
被拉到总支,自清这才坐下。不一会村里来了两三个人,替老妇说着好话,解释说她生来脾气如此,原本也能说会道,但抱着一些侥幸心理,加上先头娶的媳妇儿才进门几天就不做声不作气的溜掉了,折了一些财物,儿子从楼上跳下来折断了骨头,她自己也就神志不清了,激动起来不知言语,冷静了下来又后悔不迭。
自清面无表情,说:“别的不谈,你们热心肠的人回去做些工作,那胎儿肯定是保不住的;就是生下来,罚他一个倾家荡产,他更是过得剐皮地狱里去了!”
几个人又赞了一阵子自清的宽宏大量,回去了。
不久,那女人就被带了出来,拦了一辆车后去了城区。
自清启动摩托车后,犹自觉得那些看热闹的一直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心里又恨又恼,估算着已驶出他们视线,滑动着油门将发动机催得狂鸣作响,恨不得一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里,小芹正准备做饭,见到自清像盼到了救星般的说:“自清,你总嫌我的饭菜不对胃口,要不你自己做?”
自清板着面孔劈头吼道:“是,我做!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好,我什么都做了!”
小芹被他震得半天不能做声,最后才说:“你这人又是怎么了?我一句话就犯了那么大的错儿?”
自清那闷气再也无法发出来,又接到吴大平电话叫吃饭去,只好强作轻松地说:“不了,在朋友家呢,你们自己吃吧。”
沉闷了一阵后,自清收到一条手机短信,一看是柳莺莺的,短信上说:“嗨!自清,你好吗?是不是工作很忙?我又想你了,有时幻想着一下子就能见面。你呢,过得怎么样?”看了两遍,自清找出专门打长途电话的磁卡,对小芹说不回来吃饭,接着就出门而去。
自清和莺莺通上电话时,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紧紧密密聊着,一刻后又长吁短叹,恨不能一头钻进电话线里温存一番。谈到工作,自清心烦意乱,说:“我真的一天也不想干了!不到一千块的工资,整个人就给完全卖掉了。存着心思成不了事情,早晚要变成废人的!”
莺莺却有些幸灾乐祸,说:“这个嘛,自清,我这里有你用武之地,可以让你一展身手。”
自清不觉动了心,问道:“我能行吗?”
莺莺不假思索回答:“怎么不行?!我还能让你当个伙计不成?在你的建议下,松涛咖啡厅效益很好。你再动一点脑子,帮我开一个分店什么的,你爱怎么着打理都行!另外……”莺莺嘻嘻笑着说:“另外每个月给你屋子里的寄去一千,好不好老公,我只做你的西宫!”
自清也笑,觉得这莺莺像个单纯的小女孩一般,自己却无端地多了一些生分的想法。
莺莺又说:“自清,出来吧,外面天空真的很大,要不了多长时间,凭你的悟性一定会游刃有余的。到时候你也可以发展自己的事业,只是别忘记了我就行!”
自清忙答:“莺莺你说什么呢!这样吧,我考虑两天再给你答复?”
莺莺也显得特别高兴,说:“那好,考虑好后安置一下家里的事情,动身前给我打电话,我去接我亲爱的老公!”
自清存了心思,觉得在贩城一刻也呆不下去。晚上他买了一些礼品到吴大平家,闲聊了一阵,自清说:“大平,有一点事情要你帮忙。”
吴大平笑着说:“自清,我们两个在外头也还罢了,家里用得着这么客气?”
自清也呵呵一笑:“是这样,去年我就经常觉得浑身酸软,饭量也减了很多。前几天抽时间到血防站做了检查,结果是染上了血吸虫。你知道,这病难得断根,往后身体很难招架。正巧我一个亲戚在外省大医院里有些关系,现在就催促着我赶快前去治疗。”
吴大平一口答应:“卵子球一点事情,你去看就得了。”
自清点头,又说:“只是我亲戚说了,这病要想痊愈时间长久,可能三五月,可能更长时间呢。”
吴大平听后面露难色,说:“时间要是太长了,只怕上面的知道了会有想法。”
自清笑笑说:“这里面全在乎你周旋呢!记得我们原来总支的小张不,他老婆在省城办服装厂,他还不是只找了当时的总支书记?整整出去一年,回来后继续上班,钱也赚到了手。”
看吴大平还含含糊糊没有明确表态,自清又接着说:“你也知道我这豆腐身体,不抓紧,只怕后半生成了废人。要不这样,我也按照原来小张的做法,把工资的一半拿出来作为总支办公经费,你看行不行?”
吴大平连连说:“我哪里是这个意思!难道还去存心杀你不成?……不过呢,你这事情也是耽误不得,我尽量的给你盖严合吧!记得早去早回,你不在身边,我还真的觉得少了一只胳膊呢!”
自清谢了,告辞而去。
回到家里,自清又紧锣密鼓地和小芹商量。他分析了单位目前的形势,说某某同学对他很是欣赏,联系他一起创业,说待遇丰润,又可以学到不少东西,只是路途遥远,回来一次很不容易。
不出自清意料之外,小芹提到如果丢了工作会很可惜,自清马上如此这般地说已和吴大平商议妥当。小芹连省城都难得去过几回,但听说了不少闯荡江湖飞黄腾达的故事,平时难免对自清有过数落。现在对于这种摆脱平庸的机会,她自然不好表示反对,只是笑说自清出去后,只怕三两天就将她们娘女俩忘得一干二净。
听小芹这么一说,自清知道事情成了,说:“你看看邻里四周的,有几家不是男人长期在外奔波?女人在家打点着家务,把小孩照看好了才是正事。俗话说,久别胜新婚,只怕这个样子显得更加亲热呢。”
小芹哈哈笑着弯下腰去,又问什么时候走。自清说他同学叮嘱了,就在这两天。小芹便依依不舍起来,言语之间多了许多女人味道,最后钻进了自清被子里。自清心里清楚,极力迎合了她。
勇利得知自清要离开贩城,他感觉惊诧,但无可奈何。三兄弟再次驱车前往省城,勇利很不理解,一个劲追问自清到底想清楚了没有。
自清决意已定,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在贩城过得窝囊。”
德凯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在后面说:“我们弟兄从来都没有离得这么远的,以后就真的是每逢佳节遥举杯了?”
自清回想起他们俩平时暗地里对自己的照应,如今要到另外一个陌生地方孤单生存,心里也黯然伤神起来,小声地说:“前面靠了店,我们兄弟喝两杯吧。”
路旁小店很是清静。自清兄弟临近窗口坐下,沉默了一阵,勇利举杯对自清说:“老大,这杯酒是我对你的挽留,你答应不答应都得喝下。你到莺莺那里去发展,这绝对不是惟一理由,否则我不管怎样也是不答应的!如果是为了些闲言碎语,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但如果是儿女情长,我就不好过分勉强你了。总而言之,我再挽留你一次,留在我们兄弟身边,怎么都不会寒碜了你。”
自清举杯仰头,一饮而尽后,抬眼向屋外看去,只见外面的土坡已然泛青,刚淋了几抹雨丝,裸露的黄土颜色深了几分。满眼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公路上接踵而至的车辆,轮胎下面越过了一些湿地,显得格外崭新。茫然四望了一回,想开口说话,但觉得喉咙哽塞。他腾手给勇利斟满了杯子,自己也满上了举杯说道:“勇利,我也舍不得你和德凯。但大丈夫言出必果,你就让我遂了一番心愿吧!”
勇利叹息不语。干掉一轮后,德凯也举杯,说:“既然这个样子,也不用弄得寒雨凄风的。我就做一个杜撰:劝君更尽一杯酒,南上阳关有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