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馆住了七天,六叔坐不住了。
住旅馆,花钱,没事干,人难受。
这七天,少赚多少钱。
六叔五十八,有些苍老,但是脑子灵,在农村里做的是木材生意。
做这行,可是魄力。
满满几车的木材,从东北,运到家,何止是千里。
路远,风险大,弄不好,就赔大发了。
当时,拖拉机开了四年,拉化肥,运石子,也挣了几个钱,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想一口吃个胖子。于是乎,看别人贩卖木材赚了钱,心也就不安分了。
几年的积蓄,八九万块钱,全拿了出来。做买卖,赔赚不得而知,只是看人家买卖好,也就走上了不归路。
万事开头难,为了弄到好木材,请人家吃了多少饭,喝了多少酒,跟着人家跑了多少次东北,茫茫的雪原,雪厚,林茂,树参天,这可是财富啊。
看到树,就像看到了花花的纸币,人浑身是使不完的劲。
木材,一根一根进了车,是自己亲手装的啊。手磨破了皮,冻裂了口,愣是牙都没咬。
坐上火车,护着木材,一路直达目的地。
看着眼前满满的木材,六叔笑了,这回,可要赚一笔了。
谁知,良好的木材,换来的是欲哭无泪。
半夜里,竟有人偷了三分之一的木材。
该死的贼,捉住,定要扒了他的皮。
一时的大意,教训值!
从此,六叔吃住全在木场里。
木场是卖木材的人,圈起来的一块地,一年交给人家土地所在村多少钱,是赔是赚,全靠老板自己了。
卖木材的人,有人看场,那是人家自己花钱请的人。看场的是些老头,老头没事做,在家里睡大觉分文没有;在木场看场,就是晚上长着耳朵点,注意点动静,也没啥难事。
看场老头的工资是每月一百。
别小看这一百,十几年前,可是不小的数字。
就是这一百块钱,六叔舍不得出,做买卖处处是本钱,还是省着点,保险。
那些看家的老头,住的是老板盖的平房。
六叔,住的是自己搭的窝棚。
不是六叔不想住平房,不是六叔不想家里的风扇暖气,只是做买卖,点一根蜡烛都浪费。
那时候,木场没有电,没有水,大小便都要自己找地方解决。
一个圈起来的市场,就像流浪的孤儿,不会有人管的。
做买卖,需要人脉,需要客户。没有了人买,再好的木材,也只能是一堆柴火。
窝棚前,堆满了木材。
买卖好,人来人往,那是人家。
自己的木材,一根都没卖。
咋回事?
这买卖可是瞅准了才下手的啊。
六叔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睡不着。
木材卖不出去,老婆,俩儿,一个闺女,怎么养活啊?
愁啊愁,愁就白了头。
在村里,六叔是个场面人,谁家有红白事,谁家盖屋,都去帮忙。因此,村里人都认识了六叔,这个人,中交。
老少爷们相处,见了面,说个话,打个招呼,是礼尚往来。
做买卖,不是说说话,就能卖掉木材的。
逢人说话,六叔多了一个任务,顺便推销木材。
别说,这一招,奏效。
渐渐地,六叔的木材见少了,十里八村的人都来买六叔的木材。
六叔做事有个原则,诚信,价格公道,售后齐全,谁要是买了不好的木材,全额退回。
一传十,十传百,六叔的生意火了。
时间长了,六叔不用亲自下东北,一个电话就解决了问题。六叔是村里第一个安电话的,那时候,一部电话就是新鲜,就是有钱。
六叔的窝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红红的新砖房。
六叔不用看场了,雇了人,还安了风扇,装了暖气。
看场的人,是村里的光棍,老忽悠,老忽悠比六叔小八岁,都半百了,还是一个人。
“老忽悠,改天,上东北,给你带一个。”六叔爱和老忽悠闹。
“俺不要,”老忽悠直摆手,“东北女人,不好伺候。”
“是不是,那里不行啊?”六叔知道,老忽悠一切都没问题。
“行,你咋知道俺不行?”老忽悠没有回避。
“那,咋不找个伴儿,生个孩儿,那才像个家。”六叔明白,这是绝大多数男人都会做的事。
“女人太啰嗦,孩子太吵,”老忽悠不忽悠,“一个人,清静。”
“清静,好啊。”六叔没想到,老忽悠是个有主见的人。
清静,一个人,那也是人的活法。
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自然少了清净,可是多了家的热闹。
睡不着觉,六叔就想,人,怎么活,才好。
盖起了二层楼房,有了跑得快的汽车,有了装在口袋里的手机,不缺吃,不缺花,还图啥?
大儿子继承了家业,买卖做得像以前一样火,孙子都上一年级了。
女儿结了婚,一对龙凤双胞胎,就是给姥爷最大的安慰。
只有这小儿子,都三十了,才刚念完书,没娶媳妇,没有饭碗,愁死了人。
老子,放心不下孩子。
买卖由大儿子打理,可是不去木场看看,就吃不下饭。
女儿做了妈妈,可是不见见双胞胎的外甥和外孙女儿,心里就像少了啥似的。
小儿子工作没着落,更是老子的愁心事。
拿出旱烟袋,六叔抽起了烟。
有了钱,六叔本可以挑着样的烟抽,可六叔离不了这旱烟袋,这粗粗的烟叶的味道,这吧嗒吧嗒的声音,才是过瘾,才是正宗。
“爸,怎么不出去?”儿子金程回到了旅馆,“囚在屋里,会憋出毛病来的。”
“就知道疯!”六叔吐一口浓浓的烟雾,“疯出个前程来也好,省得老子费心。”
“来,抽这个。”金程递给六叔一支烟。
“俺有。”六叔没伸手。
“爸,也该跟跟形势了,”金程劝六叔,“一包烟,值不了几块钱。”
“几块钱,都是钱,”六叔知道儿子没受过苦,“都是老子的血汗。”
“爸,谢谢您,”金程看看六叔,“没有您,我还来不了省城。”
“咋样,外面花花吧?”六叔瞅一眼儿子。
“说心里话,我不喜欢省城,”金程掐灭了没抽几口的烟,“有些脏,有些乱,但我还是要留下来。”
“为啥?”六叔磕磕旱烟袋。
“因为,我尊重我的老爸。”金程的语气里,满是轻松。
“尊重?”六叔不太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
“因为,您给我找好了工作。”不是金程不上进,只是希望就在眼前,不能扔啊。
“也不知道,市长那边啥动静?”一个星期过去了,六叔不能不急。
“明天,我们去探探。”金程也等得有些无聊。
“找个工作,也要等七天。”六叔慨叹。
“就像您当年卖木材,”金程提起了旧事,“买卖,不好做啊。”
“有老子的一半,也不是孬种。”六叔瞅瞅儿子。
“我本来要飞的,”金程伸出胳膊,比划着,“可是,您不让。”
“你要有人家市长的本事,老子就让你飞。”对于市长,六叔赞叹有余。
“不是市长,是市长的六叔也不赖。”金程对自己的老子还是感恩的。
“金程,你说找个工作咋就这么难啊。”六叔想不通。
“现在是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什么发展快,”对于当前的形势,金程看得清,“不像过去,读了书,就有了饭碗。工作,还是要自己找。这才是市场经济。”
“那国家培养了这么些人才,不是白培养了?”六叔歪起脑袋,苦寻思。
“读书的人多,用人的不多,十个和尚抢一碗粥,咋行?”金程的话有理,“现在,什么事不靠人,不靠钱?”
“幸亏,有你这个市长哥哥,”六叔笑笑,“要不,真的就找不到饭碗了。”
“不是没有饭碗,只是没有理想的。”金程清楚找工作的艰辛,“企业太累,工资又没保障。”
“你说,市长那边啥情况。”六叔再次问儿子。
“拿不准,”金程摆摆手,“好办,用不了几个子儿;不好办,十万,八万,都太少。”
“这样说来,这博士不是白读了?”六叔怀疑。
“非也,”金程不这样认为,“博士是敲门砖,总有用处的。”
“可这历史能有啥用?既不能吃,又不能喝。”六叔盘坐在床上,瞪白眼,“上了二十年学,老子投了这些钱,还不如卖木材,多挣几个钱。”
“做老板好,可那是您。”做买卖,金程没兴趣。
“市长帮不上忙,看你咋吃饭!”六叔抛下了狠话。
“爸,可不能这样说,”金程坐到六叔跟前,“我是您亲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管,咋管?”六叔撇撇嘴,“再管,这把老骨老肉都搭进去了。”
“您,是市长的六叔。”金程知道,血之于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也就是你哥,人家市长是个重情义的人,”说到这儿,六叔感到自豪,“还有,老子和建设的交情也不是一天半天了。”
“还有我呢,”金程忘不了自己满肚子的墨水,“博士出身。”
“博士,有个屁用!”六叔吐一口唾沫,“还不及老子的一根木材卖的钱多。”
“爸,话可不能这样说,”金程想给自己找个面子,“木材有木材的用处,博士有博士的价值。”
“啥价值?”在六叔心里,儿子永远都是只会说不做的空想家。
“价值嘛,”金程揪揪耳朵,“还没找到发光的位置。”
“等找到发光的位置,”六叔又点着了旱烟袋,“老子都入土了。”
“没这么悬乎,”金程看问题向来不悲观,“希望就在前方。“
“那你说,去市长家,咋去?”六叔吐一口浓浓的云雾,“老子这张脸,可是都让你给丢尽了。”
“这个。”金程的右手摆出一个特殊的姿势,五个手指头的指尖凝聚在了一起。
“啥?”六叔不知道儿子的意思。
“钱呗。”金程揭了谜底。
“还用你操心?”六叔磕磕手里的旱烟袋,“老子早就准备好了。”
“多少?”金程伸长了脖子。
“一万。”六叔不迷糊,知道钱这东西有啥用。
“爸,你太有才了。”金****想给老子一万个亲吻。
“啥有菜有肉的,还是有钱好。”六叔的话,实在。
“那咱啥时候去市长哥哥家?”办事,金程离不了老子。
“以你为,市长家是自己家,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六叔瞪一眼儿子。
“那,倒不是。”金程抓抓头发。
“俺早就给市长打了电话,说是今晚上十点以后去。”六叔办事,人放心。
“十点以后,不都吃完饭了?”金程不解。
“咋的,请市长办事,还想吃人家的饭?”六叔做买卖,没白做。
“不是那个意思,”金程极力解释,“我是说,我们可以请市长吃饭。”
“这年头,不单单是吃饭这样简单了,”六叔伸开腿,坐到了床沿上,“票子,才是硬道理。”
“对,对,”金程应和着,“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爷俩吃了晚饭,在宾馆里看了会儿电视,就上路了。
道路两旁是红红绿绿的都市霓虹。
不远处的楼上,星星点点,那是人栖身的窝儿。
“跟鸽子笼似的,有啥好!”对于城市,六叔不迷恋,“还是自己家的二层楼好啊,宽敞。”
“爸,您这就不跟潮流了,”金程开导老子,“社会的发展趋势,就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城市机会多,空间大,生活丰富多彩,有公园,有绿地。”
“不稀罕。”六叔只想快点到达目的地。
“哎,没共同语言。”金程快走几步,跟上六叔。
儿子和老子之间的代沟,似乎永远只会拉大,不会缩小,哪怕一毫米。代购虽有,不过目的一样,都是为了一个人锦绣的前程。
市长家到了,伸出手,六叔敲了门。
听到敲门声,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市长夫人。
“找谁?”市长夫人询问眼前其貌不扬的老头。
“俺找市长。”六叔弯弯腰,点点头。
“市长,知道你来吗?”市长夫人不放心。
“来之前,给市长打了电话。”六叔如实相告。
“那就好,进来吧。”市长夫人把开了一道缝儿的门敞开了半边。
“哎。”六叔进了门。
儿子金程,只有跟在老子屁股后面的份儿。
“等会儿吧。”市长夫人招呼来者,说完之后,就去了另一个屋。
“好,这事明天就要办妥。”田市长正在打电话。
市长冲六叔点点头,六叔还以起身施礼。
“六叔,来了。”放下电话,田市长坐在了舒适的沙发上。
“建设,这么晚来打搅,真过意不去。”六叔笑笑。
“六叔,这话就见外了。”田市长坐在沙发上,那样威武,那样端正,“咱可是爷们。”
“市长公务繁忙,注意休息,身体可是本钱啊。”虽是农村汉子,六叔会说话。
“整天瞎忙,忙来忙去,却没忙出个道道。”田市长笑笑,“回到家,都不得安生。”
“有事,先忙,”六叔往前倾着身子。
“不忙,再忙,就真的奉献给人民了。”田市长大笑。
“对,对。”六叔不知道说啥,只有笑笑。
“哥,您抽烟。”有了第一次,金程活泛了不少。
“好,”接过烟,田市长看看自己的亲堂弟,“金程,有作为。”
“还得麻烦哥,多操心。”点着了火,金程进步了一米。
“是啊,就指望你哥了。”六叔搭上了话。
“好说,好说,”田市长笑呵呵,“金程一表人才,学历又高,千金难买啊。”
“哥,您过奖了。”金程被夸得脸发热。
“就是,要是有能耐,就不来麻烦你了。”六叔只挑好听的说。
“英雄,还没有找到用武之地啊。”从上次的谈话,田市长就对这个堂弟有了不错的印象,“满腹经纶,看问题有水平。”
“哥,那都是愤青,”坐在软软的沙发上,金程不好意思起来,“您,可别笑话我。”
“愤青,才是社会的助推剂,”说到这儿,田市长不无感慨,“社会不是十全十美的,还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没有了不满,社会反而不像社会了。”
“对,世界上没有绝对,”金程越说越带劲,“相对才是永恒。”
“知道啥!”六叔看看儿子,看看市长,“别听金程瞎说。”
“不妨,”田市长明白,管理一个诺大的城市是要广纳群言的,“金程,这博士没有白读。”
“建设啊,没有你,这博士还真白读了。”对于读书,六叔不十分赞成。
“爸,又来了。”金程不愿意听老一套。
“像你哥,这才叫本事。”六叔直夸自己的亲侄子。
“人啊,是运气好,”一路走来,田市长还算个幸运儿,“放到现在,不要说市长,就是一碗饭都不好找。”
“只有饭,没有米也不行啊。”看问题,六叔不肤浅。
“总算赶上了好时候。”想想当年,那些荣光,田市长更是神采飞扬。
“不像你这个弟弟,读了博士,还啃老。”六叔一个劲说儿子的不是。、
“再不好,也是个博士啊。”金程听得耳朵都发痒了。
“不说了。”六叔又拿出了旱烟袋。
“是人才,总会发光的。”田市长看看六叔,看看金程。
“建设,金程的事……”话没说完,六叔开不了口。
“办妥了。”田市长总算说到了正题。
“安排金程,到哪儿啊?”六叔想问问清楚。
“规划局。”这是田市长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决定好的安排。
“那金程去了,干啥?”六叔做买卖是好手,对于规划局是个啥东西,就像和尚摸不着一根头发。
“规划局管理城市规划建设,”田市长只好给六叔上上课,“金程的工作,就是负责整理文件,写写东西。”
“是个文差事!”六叔总算开了窍。
“是,没错。”田市长看看金程,“兄弟,可要大干一场喽。”
“谢谢,哥。”听到自己的饭碗有了着落,金程不知该怎么说好。
“多亏了,你哥啊。”六叔的心总算放到了肚子里。
“哥,需要多少?”金程想起了问题的要害。
“这个嘛。”田市长没有多想。
“不管花多少,俺都豁出去了。”钱,对六叔来说,不是大问题。
“小意思,”田市长笑笑,“吃个饭,就行了。用不着,浪费太多。”
“这是一万块。”六叔拿出手边的老板包,“不够,再说。”
“六叔,用不了。”田市长看看那鼓鼓的包。
“办事,总要用着的。”为了自己的前程,儿子也顾不得了这么多了。
“那,好。”田市长接过鼓鼓的包。
“这事,你就费心了。”六叔说出了感激的话。
“哥,您就是金程的贵人。”看到了光明,金程激动难掩。
“都是爷们,兄弟,一万就是破费。”田市长掂掂手里鼓鼓的包,“有人十万,都打了水漂。”
“让我这老骨头咋谢你啊?”六叔从沙发上站起来,双膝就要着地。
“六叔,这可使不得。”田市长丢下包,扶住六叔。
“爸。”此情此景,金程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是老子对儿子的心啊。
“抽烟,抽烟。”六叔看看儿子金程。
“哥。”金程把烟递给田市长,又点着了火。
“抽空,咱爷们,坐坐。”六叔不知道,这份情怎样才能表达。
“好说,好说。”田市长看着六叔,那额头上的皱纹,仿佛就是这样一道一道长上去的。
“不早了,该休息了。”六叔站起了身。
“六叔,有空来坐坐。”田市长要送送六叔。
“一定,一定。”六叔应着,“来,一定来。”
出了市长的家门,外面还是那样明亮,都市的红红绿绿依旧那样耀眼。
“爸,这事怎么就这么痛快?”金程想不明白。
“还用说?”六叔挺挺胸,抬抬头,“六叔出面,马到成功。”
“你没听见,有人十万块,都打了水漂,”六叔不愧是做买卖的,耳朵灵着呢。
“六叔,就这么有魄力?”此时,金程才知道,关系是啥东西。
“我们爷俩,就像父子。那时候,你大爷出门在外,成年不在家,有人欺负建设一家,是俺撑起了另一个家。”六叔掏出了旱烟袋,“人,不能忘本啊。”
“爸,来世我还做您儿子。”这是金程发自肺腑的话。
路上爷俩的影子,田市长想多看一会儿。
六叔,尽管只比侄子打了三岁,却真成了六叔。黑黑的脸,道道的皱纹,有些驼的脊背,都是一个父亲历经岁月洗礼的印痕。
父亲,为了儿子,竟要给侄子跪下!
这礼太厚重,这情太沉甸甸。
市长,也是人,也懂情,也知道什么不应该接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市长面前,六叔就是臣子,在六叔面前,市长就是侄子。君臣,父子,自有伦常,自有公道。
这是六叔,市长的亲叔。
给六叔办事,只需要一桌酒饭。
给别人办事,十万都不入眼。
六叔,就是六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