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丰大酒店里,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不知晓的人,还以为是谁家在办喜事呢。
不错,是喜事。不过,不是男女结合的婚姻喜事。
众人都在庆贺寿辰。
酒店里没有张灯结彩,却挡不住空气里的流光溢彩。众人没有穿华服丽裳,却盖不住每个人身上的高贵不俗。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矮胖瘦,欢聚一堂,共贺一个人的五十五大寿。
“老张,气色不错啊,是不是升职了?”
“不升不降,凑合着活呗。”
“凑合,凑合,钱总是不够花。”
“找个靓妞,就够花了。”
“咱这身体,消受不起。还有老婆跟踪呢。”
“又是老婆,那张脸都看腻了。”
“女人,都是别人的好。”
哈哈哈……
“魏子,听说买了福克斯,派头不小啊。”
“一般,才花了几万。”
“看来,我这奇瑞也该换换了。”
“曹秘书,新房住着可舒服?”
“将就,一百五十个平方,刚刚够住。”
“这个周末,我们去自驾游,南部山区。”
“正愁没地方玩呢,南部山区,山清水秀,空气好,是个游玩的好地方。”
“严主任,意下如何?”
“不去喽,工作还忙不过来呢。”
“就你敬业,人,该玩的时候就得玩够。”
哈哈哈哈……
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每个人都其乐无边。
丁汉阳坐在椅子上,无话可说,无人可聊。
满桌的客人,竟找不到可以说说笑笑的一个。
看着身边的人,热热闹闹,丁汉阳心里急呀。
想开口,不知道说什么。想参与,不知道说出来是对是错。
本单位认识的几个人,都不在一桌上。客人,是按照来的先后顺序就座的。
“听说市里出去招商了,看来省城要走向国际化了。”
“在这儿都混了三十多年,还是这个样,没有什么出路的。”
“不要太悲观,变化总会有的。”
丁汉阳是市政府里的人,市长身边的人。
当下,正是开口的机会,要不要说?
“是的,市里出去招商,收获不小。”丁汉阳鼓了好大的勇气,说出了这几个字。
“听谁说的?”众人半信半疑。
“市长。”丁汉阳看看众人,众人都稀奇古怪地看着说话的人。
“市长?”众人更怀疑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在市长身边工作,刚写完了招商报告。”丁汉阳想证明自己说的千真万确,没有一点假话。
“噢。”
“这么说,你去过招商现场?”
“没有,但是我写的报告里的内容都是市长亲自说给我听的,错不了。”丁汉阳笑笑。
“想去招商就能去啊?”
“对,得需要资格。”
“不是一把手,歇着去吧。”
“嘘,小点声。”
“小伙子,我们说的你不介意吧。”
“不会,不会。”丁汉阳没想到自己又被怀疑起来,但是清楚这话传到市长耳朵里,可不好。
“年轻人,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我去年研究身毕业,刚考进市政府。”说起这事,丁汉阳总是感到自豪。
“不简单。”
“能进市政府,没有两下子不行。”
“我在市人防办。”
“我是公安局的,常联系。”
“我在旅游局上班。”
“我是市委的秘书,和你是同行,请多指导。”
有人主动自我介绍,有人递上名片。
“丁汉阳,认识各位大哥,荣幸之至。”这热情,丁汉阳有些措手不及,一个小小的干活儿的,怎么能有这么大吸引力?
“工作上,请多传达信息。”
“电话号码多少,经常聚聚。”
“有时间,一块去健身房。”
“谢谢,会的。”丁汉阳既没有信息传达,也不经常参加聚会,更没有健身的爱好。
有了话题,人不再寂寞,不再难受。
你一言,我一语,仿佛丁汉阳是在座的同一张桌子上的人的相识多年的老友。
“这次,拿了多少?”
“一千,太寒碜了吧?”
“狠狠心,把一个月的工资全捐出来了。”
“哎呀,不拿总觉得不好吧。”
“连老婆做美容的钱都拿来了,怎么混的!”
“小伙子,拿了多少?”
“我,”丁汉阳被问愣了,这问题能回答吗?
众人都像在等待一场好戏似的,盯着一个市长身边的小卒子。
“不多,一千八。”说出来,丁汉阳不知道众人会是什么反应。
众人的话都很隐晦,丁汉阳拿不准他们拿了多少。
“一千八,吉利啊。”
“一定发,绝了。”
“怎么就没想到呢!”
“白混了这十来年。”
众人抒感慨,发牢骚。
丁汉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有笑笑。
“丁秘书,多赐教。”
“丁兄,说什么今天咱两也一定要好喝喝。”
“后来者居上,曹某甘拜下风。”
“还请各位哥哥,多多指导小弟才是。”丁汉阳呆了,老江湖们竟然降低了自己的身份,猜不透,摸不着。
金程来了,来参加寿宴。
金程是个健谈的人,和同桌的客人谈得甚欢,认识的,不认识的,似乎一开口,一见了面,就有扯不断的深情厚谊似的。这一点,金程要好好谢谢老子,谢谢老天让儿子继承了老子一张往外流话的嘴。在儿子心里,老子是个能人,经商,赚钱,居了人上。儿子也有过抱负,要想过要创出自己的天,只是天不遂人愿,只能托老子的福,进了机关,端起了铁饭碗。
命运就是这样,在你想主宰自己的时候,偏偏做不了主。
进了机关,也挺好。整理整理材料,跟领导吃个饭,见个人,长长见识,挺惬意。多少人,做梦都想这样一种日子,只是梦想迟迟进不了现实。
知足吧,满足吧,找个女人,结婚,生子,好好过日子,说不定过上几年,还能换个位置,当个主任,做个处长,也长长自己的威风,光耀光耀老子的门楣。
在座的同桌的人,金程大多数不认识。但是,金程喜欢说话,喜欢认识人,喜欢交朋友,这可是为了前程做准备啊。机关的工作,轻松,不累人,就这么点事,费不了多少工夫。剩下的时间,怎么打发?吃吃饭,聊聊天,说说话,与众人同乐,才是最大的快乐。主任,处长,可不是埋头苦干就能做上的。积人脉,广结缘,才会有出路,才会有前途。
寿宴,正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喝喝酒,加深加深印象,增进增进感情,难得的天赐良机。金程记住了每个人的单位,每个人的职位,说也奇怪,金程的记忆力出奇的好,凡是见过一面的人就能记住对方的长相,知道对方姓甚名谁,这也许就是天可怜人一片良苦用心吧。
眼前的人,心宽体胖,意气风发。他们的得意,他们的福贵,也许就是这样来的。一句话,透露出自己与社会其他阶层相比特有的优越;一个眼神,骄傲出这辈子衣食无忧的安然。说的,聊的,侃的,无非是吃喝玩乐围绕生活转一圈的非主题。或许,在寿宴上,谈工作是不合时宜的,是与群众格格不入的。或许,工作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平时就够烦心的,都快无聊到裸奔了,谁还有心情在放松的时候,再增加徒劳的悲伤。或许,他们走过来了,都彼此心知肚明,那些毫无乐趣根本不值一提的牙碎儿,只会大大降低此时此刻的食欲,尽管菜还没上,酒还没斟。
男人,要活出个人样来,事业就是最权威的资本,有了资本,女人自会找上门,办事自然会简简单单。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心宽体胖,意气风发,得意福贵。男人是该有积极向上,这种进取心,是继承了老子的血脉的,虽然老子经商,儿子从政。金程决定一定喝个够,喝个痛快,喝个尽兴,认识更多的人,结下更多的缘。
这次来参加寿宴,是感恩啊。没有人家,金程怎么会有今天?即使六叔变成六爷,说一万句,费上几十万,也不一定看到人家一个微笑。若是真那样,就真要去创造自己的天了,走投无路,还是需要人自寻生路的。在金程心里,人要感恩,感恩对自己有帮助的一切人,是他们让自己有了远大前程,看到了人生不再渺茫的希望。
看吧,金灿灿的明天正在前方招手呢。
明天啊,明天,你的手可是为我在摇晃?
突然,全场静了下来,说话声,交谈声,闲聊生,笑声,顿时刹住车,就像半路上正开着的汽车遇上了挡在前面的该死的障碍物。
不过,众人来参加寿宴,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又可以借机和熟人,和故旧好好说说话了。平时被工作困在单位上,是没有时间的,下了班,就只顾老婆孩子热床头了,谁还有闲心,有时间聚会啊。令人不爽快的是,来就要掏钱,就要破费,就要出血,一个人的生日,是众人的苦日,非亲非故,却要沾亲带故,谁叫人家是领导,谁叫人家比自己强上加强,只能怪自己没那个命,只能怪自己是个苦命的平民百姓了。
众人端坐好,之前面向南的,朝向东的,坐向北的,看向西的,此时都将目光聚焦到了一个方向,一个人身上。聚精会神,那专注,那用心,就像是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正在吸取无穷的营养,以使自己变得强健,走向辉煌。花了钱,不能白花呀,总得学点什么才是道理啊。要听,认真听,听听寿星说什么,听听领导说什么。
只见那人站在中间,手里拿着话筒,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目光把全场扫了一遍,然后笑意盈脸。眉宇间,是英气,是威严,是高贵。一头青丝,纹丝不乱,板板整整,发着光亮,不管是自然的,还是修饰的。
“尊敬的来宾,亲爱的朋友,感谢各位来参加今天的宴席。大家来,我很高兴,说明我们之间情意深深,说明大家一直都挂念着一个不是自家人的人。大家来,我很愧疚,你们放弃了休息时间,放弃了与妻子,与孩子,与父母,共享家庭温暖的时间,只是为了一个不是自家人的人。感谢太多,都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激;道歉太多,都说不尽我内心的不安。就让我们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以饱满的精神,昂扬的斗志,迎接更加美好的省城的新天。”
本来早就准备好了发言稿,可田市长觉得那样太严肃,非工作场合,发言稿只能令人生厌,坏了众人的情绪。于是乎,发言稿只好锁在了市政府自己那张办公桌上的抽屉里。
看着满满的在座的宾客,田市长只能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
“大家尽兴,尽兴。”
众人来给市长贺寿,市长是不能坐在桌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那是不礼貌,是对宾客的不尊重。
田市长拿着酒杯来到一桌客人中间。
“谢谢,谢谢。”
寿星表达自己的谢意。
“祝市长寿比南山,与天齐福。”
宾客选了代表,祝福寿星,人多,话多,反而不能很好地将祝福送出来。
离开这桌,寿星走向那桌。
“谢谢各位,谢谢各位。”
寿星喝了酒,自己五十五大寿的酒。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宾客似乎找不出更好的祝福,绕来绕去始终是这几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字眼,也好,通俗了,才易懂。
……一桌,一桌,又一桌。
宾客,还真多。
寿星的寿酒喝够了,喝饱了,喝好了。
一杯,一杯,又一杯,酒醇啊。一筷,一筷,再一筷,菜香啊。
市长的寿宴,不一般,老婆做的少盐无酱油的清水煮菜看来只能喂狗才不浪费。
谈笑的声音,牙齿嚼动佳肴的声音,相互之间敬酒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唱响在一起,仿佛一首天然的百乐交响曲。
酒的香味儿,菜的香味儿,烟的雾气儿,飘散在空气里,混杂在一起,似乎这三味杂陈才是空气最好闻的味道。
吃好了,喝好了,宾客散尽,人去桌空,唯一不寂寞的是那些酒杯里还残存着星点醇酒的酒杯和只有菜渣相伴的碗盘。
一个人的寿辰,牵动众人的心。
寿辰,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不论谁,不论哪一天,不论哪个时辰,来了,就是这个世界的新的一员,就是自己这一辈子的主人,不管他贫穷还是富贵,不管他长寿还是短命,不管他千古还是可耻。孩童时,生日那天,总盼望这能吃块糖,吃块点心,吃碗面条,那就是一个孩子最好的生日礼物了。上学了,生日那天,母亲总会包香香的饺子庆祝对儿子来说不平凡的一天。工作了,离家了,生日那天,到饭店吃个好菜,就算是对自己最奢侈的犒劳。结了婚,又有了家,有了孩子,生日那天,两个人一起手忙脚乱,或者平平淡淡什么都如常一样。后来,工作上有了点成绩,坐的椅子质地越来越上档次,竟有人给自己过起了生日,原来,除了父母,除了老婆,还有人知道一个人的存在。于是乎,习惯成自然,自然成规矩,生日那天,不再平淡,吃吃喝喝,热热闹闹,就成了一个人的寿辰。
父母早已作古,还没等儿子好好地给二老过生日,请寿辰,就走了。身之发肤,受之父母,没有二老,哪有市长的寿辰?孩童时,只知道嘴馋;上学时,只知道考个好分数;工作时,只知道上班;有了小家,只知道温存。多少个生日,只是打个电话,问个好,说些还算有良心的话。多少个寿辰,家也不回,面也不见,似乎忘了自己的根。儿子知道,儿子不像儿子。尽管二老嘴上不说啥,可心里总在期盼,期盼那一天,儿子的突然出现。一次又一次,回回见不到儿子的出现,炖好的鸡没人吃,煮好的肉早已凉,期盼变成了哀叹。儿子条件好了,想接二老来城市享享福了,可您们说城里太吵,路太乱,楼太高,耳聋了,走丢了,哮喘了,就不合算了。儿子只能尽量抽出时间,在二老生日那天,回家看看。
还有众人,你们也有生日,也有寿辰,你们的生日谁来过,你们的寿辰谁来贺?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家有妻儿,事有七八,本来生活就够无头绪了,还要挤出时间,耗费钱财,去参加什么寿宴!我知道,你们是好样的,否则,就不会有现在的位置。为了工作,为了生活,大家都在努力。楼越来越高了,工资越来越多了,待遇越来越好了,这是你们的付出换来的回报。在自己的位子上,要珍惜,珍惜手里的笔,珍珍惜身下的桌和椅,珍惜工资卡上的数字。人是要知足的,是要学会比较的。多少人日夜奔波,他们不懂得自驾游,不知道房子大了住着舒服,他们能做的只有干活儿,以应付物价日高的现代社会。身为国家的人,就要为国家做事,就要为人民服务,这样的光荣使命挑在肩上,却好重好重。
以前,为了一个文件改了又改,为了解决一个矛盾,三番五次上门,那时候的人,单纯,一心一意只有工作,只有服务,于是,从政的人才成了人民的公仆,才有了一道耀眼却平凡的光环。现在,电脑成了工作上的良师益友,喝酒吃饭成了工作的一部分,关系远近成了论资排辈的资本,夜夜笙歌成了生活的主旋律,能做事的人,要服务的人,成了公铺,反正工资是公家的,又不是某个人的。为什么那么多的天之骄子拼命地考考考?悠闲,稳定,无忧,看似的优越,却是隐形的炸弹。为什么越来越多的贪官终现原形?多行不义必自毙,社会是不允许寄生虫苟活于世的,政不从正,是要灭亡的。
贺寿,贺出了滋味,贺出了谋略。
市长呢?会不会是一条即将现身的寄生虫?
那些人的那些钱,除了用掉的,都在银行里,都在等待发挥其应有的价值。何去何从,都考量着一个人的灵与魂。吃喝玩乐,灯红酒绿,只能自取灭亡。要知道,量变是会产生质变的,千里的大堤,不就是毁于小小的蚁穴!
大汉兴过,大唐荣过,大宋残喘过,大清窝囊过,兴也好,亡也罢,不都是人使然?人可以兴风,也能够作浪,稍一走神,就会走上邪路,就会丢掉江山,即使江山身披锦绣,即使城池固若金汤,即使将良兵勇。命数是注定的,人可以创造辉煌,也能够迎来衰败。只有坚守自己的纲领,施政于天下,只有国泰民康,造福于众生,才不算在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白来一趟了。
贺寿,劳民伤财,虽然没听到怨声载道,但是有,一定。
贺寿,最后一回。
人,是要认清道路,走向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