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辫子,让梅负疚了十几年。
十年前,梅与雪分别从不同学校考进县一中。第一天报名,身材高挑、容貌清秀的农村女孩雪,引起不少同学注意,尤其是雪垂到膝下的那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更是让女同学眼热不已,同学都在猜:这么美的人,会和谁同桌呢?幸运的是不起眼的梅被老师安排与雪同桌,看到所有同学投来的羡慕的目光,梅幸福得一整天就如踩在棉花上,有些飘飘然了。
人越美,事越多,时间不长同桌梅就得出此结论。
先是班里同学一下课,“哗啦啦”水泄不通地围在她俩课桌前,像欣赏花、欣赏画、还是……她说不准,总之男同学一个劲盯着雪的脸看,女同学你摸摸、她捋捋,对大辫子爱不释手,雪也不恼,想看就看,想摸就摸吧。起初,梅觉得挺美,自己虽是城里人,却没雪美,不美的自己跟个美人在一起沾个光也好,可是,不久她有了心病。美丽的雪不光引来同班同学垂青,课间操、晚自习,连外班同学也驻足观赏。更甚者班级、学校大大小小的文艺活动,演讲比赛,体育活动等管她行不行,一律抽调,能唱就让唱,能跳就让跳,唱跳不行就让播音,总之哪点能派上用场,就往哪点派。那段时间,雪忙极了,也红透了,相形之下,梅就如个配角。比如:雪要演个喜儿两手甩大辫子的动作,老师准安排梅演杨白老给喜儿扎红头绳;雪要演个李铁梅,梅准演李奶奶。对此,梅内心十分不悦,初始沾光的那点喜悦,慢慢被这种对比销蚀殆尽,接踵而来的便是慢慢滋生的浸透着整个心胸的嫉恨。
每天,看着甩着两条大辫子的雪,一脸幸福地随老师跑前跑后,坐在课桌前的梅便难过得听不进课。凭什么她长得就比我美?凭什么她就能长出两条让人羡慕的大辫子?凭什么我一个城里姑娘就比不过个农村人?梅被这些毫无道理的念头搅得夜不能寐,进而发展到白天上课神思也恍恍惚惚的,可这些心思她还要伪装得不能让任何人窥视出来,尤其是雪。心里越恨,在雪面前梅装得越体贴周到。当着雪的面,她不停地嘘寒问暖,主动给补课,主动给洗衣服,每周从家里带上好吃的总要分给雪一份,有谁说雪坏话,她会第一个出来维护,因此所有同学都认为她是雪最铁、最知心的朋友。可有谁能知,此时梅的心却已被“妒忌”二字搅得翻江倒海。
终于,有一天,当雪兴高采烈地告诉梅:县剧团的领导看上她独一无二的大辫子,决定让她出演一部小品的主角,演得好可能要把她招进县剧团,可能转成城市户,以后不用考学也可能拿工资上班等。雪说到动情处,梅激动地流下了泪。雪为有梅这样的好友、知己,感到非常自豪。但事实上,梅的泪却是因妒忌所致。她嫉妒雪貌胜于她,嫉妒雪马上就要被招到县剧团,嫉妒雪从今以后不用考学就能上班拿工资,嫉妒雪事事比她强,而这一切在她认为都是缘于那条招人喜爱的大辫子,如果雪没了大辫子,还能比我强?结果会怎样?梅心里时不时嫉恨地这样想。
不久后的一个清晨,“天哪”的一声尖叫,惊醒了女生宿舍所有人,大家都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发生了啥事。当尖叫的女生手指着还在发愣的雪时,所有人又是一声尖叫:“天哪,你的大辫子丢哪里了?”雪这才赶快伸手去捋:“天哪,我的大辫子怎么没了?是谁偷剪我的大辫子?谁这么缺德?”雪立即号啕大哭起来,睡眼惺忪的梅听到雪的大辫子被人偷剪了,先是惊诧,继而她的哭声比雪还悲切,她拥着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咒骂道:“抓到凶手我一定要剁了她的手。”同学们劝劝这个,又劝劝那个,都被她俩的友谊感动不已。事情的结局是,梅陪同雪从班级找到学校,希望学校严查凶手,学校查也查了,问也问了,啥结果也没有,丢辫子事件,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丢了大辫子的雪,县剧团没走成,不用考学拿工资上班的事成了泡影,想当艺术家的梦想就此灰飞烟灭。遭此一劫的雪,一下长大了、成熟了,她开始拒绝参加学校的一切文艺活动,整天沉默寡言,每天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梅,依旧如故,但比以前更关心、更体贴雪了。
高二那年,丢了大辫子,一直心情不佳的雪,在亲戚的帮忙下转到另一所学校读书。此后,梅与雪便天各一方。雪走后,形单影只的梅,心里空落落的,没了对手,心底的那点妒忌,也就随之消失。上课思想总开小差,眼前老晃荡着雪的大辫子,梅的学习成绩飞速下滑,老师同学都惋惜地说一条大辫子害了两个好学生呀。
高考落榜,梅在父母的活动下招到县福利厂上班。上班后的梅开始四处打听雪,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雪今属何处?越是探听不到雪的下落,梅越揪心。雪丢了大辫子,县剧团没进成,自然而然没当成城里人,但,不知考没考上学?如果学也没考上,那农村出生的她,彻底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了。每每想到雪的处境,梅胸口便隐隐作痛,这种痛一直持续了十几年。
十几年中,梅从青春少女,步入成熟的妇人。这期间她恋爱、结婚、生孩子,后来又下了岗,日子过得很窘迫。为了生计,她摆过摊,给人卖过服装,端过盘子,现在稍好些,租了间菜店卖菜。每天蹲在菜店前,她左顾右盼,希冀有一天突然能看到衣衫褴褛的雪,担着自家种的菜来她店门前叫卖。那时,她一定会一个健步冲上去,将雪的所有菜买下,然后自己辛苦点,一点一点帮她卖掉,她真心想帮助她。她觉得这么多年,雪过得肯定不如意,生活肯定比她还清苦,当年若不是那条大辫子,她和雪可能也不会落到如今境地,说不准雪已是位艺术家,而她也已大学毕业,现在是位国家公务员,世事难料啊!
然而,那一天,当手忙脚乱给人称完菜,准备给买菜人找钱时,猛一抬头,梅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居然是雪。真是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名言。当苍老的梅与依旧年轻的雪,四目相视时,俩人情不自禁叹息了声:十几年,整整十几年了啊!梅当即关闭了菜店,拉雪坐下,她急切地想要告诉雪这十几年中自己是如何思念、牵挂她,十几年中自己是如何辛酸与负疚;想告诉她,当年她的大辫子是如何被嫉恨烧心的自己,趁晚上同学们熟睡之机,偷剪后藏在一直不曾穿的一件内衣袖子里保存至今。十几年中,每当夜深人静,看到家中珍藏的大辫子,她便为自己当年无知行为感到羞愧、负疚、心痛不已。大辫子让她心口隐隐作痛了十几年,今天她要一吐为快,要恳求雪原谅她。然而,雪却没容她先说,抢先兴奋地告诉梅:当年丢了大辫子,断了自己当艺术家的梦想,痛定思痛后转到外校,完全封闭自我,专心读书,终于考取省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到县中心小学教书,后又调到母校当教导主任,去年被提升为母校副校长,可谓一帆风顺,丈夫是县机关单位的一名公务员,十岁的儿子正上五年级,现在自己过得很幸福,归根到底,这一切的一切,要感谢当年偷剪自己大辫子的那个人。
雪,尚未说完,梅已泪流满面,她重重地跌坐在地,愣怔地看着雪,任满眼的泪水尽情地流,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