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高谈阔论下的斗智
凌厉代答：“孙小姐这两天上火，经常牙疼。她读书少，听说我认识个日本大教授一直想见见，看见艾达小姐和你在一起觉得奇怪。”
“在令尊葬礼上不是见过”？高桥记忆力也超强。
“奥，那时还不知道教授身份。”凌厉这样回答。
艾达站起身大度过去想和孙颖拥抱。孙颖灵巧躲开，龇牙咧嘴说：“别，别，我……可受不了……你们这，这洋礼，哎呦”，心里骂道：“凌厉你这个兔崽子，我的脚肯定破了。”
艾达只好尴尬地向凌厉点头示意。
凌厉问：“教授真有闲心来广州玩”？
高桥说：“我来广州陪艾达逛逛，也是想看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过去也常去逸景。你可能见过。”
“哦”，凌厉坐下。孙颖坐到他身边。高桥和艾达在对面跟着坐下。
“凌公子不想问问这个人是谁”？
“去逸景的客人多了，我怎么能认识过来。”
“辛华”！高桥注意看着，凌厉没有任何反应，孙颖没缓过疼还扭曲着脸：“一个美食家，我们常在一起喝酒，‘自叹旅人行意速，每嫌杯酒缓归期’，经常喝得流连忘返。”
凌厉笑了一下：“‘今朝偏遇醒时别，泪落风前忆醉时’。看来这位朋友对您很重要。见到没有”？
“没有，走了。凌公子虽然受英国教育，但中国文化根底很深啊。”
“我的古文根底是母亲从小教出来的。”
“没见过令堂大人”？
“家母前几年就过世了。”
“哦，非常抱歉。”
坐在对面的是杀害父亲的凶手，凌厉极力让自己成熟些，掏出一颗雪茄，向高桥示意。高桥摆手拒绝。凌厉用雪茄钳夹断烟头，用火柴点燃，放在嘴上吸吐，喷出淡淡一股烟。
孙颖在一旁紧锁眉头，看不出是因为一个革命者反对他的资产阶级做派，还是因为一个未婚妻反对未婚夫抽烟。
高桥饶有兴趣耐心看完凌厉点雪茄过程，然后指着桌上的啤酒说：“这是德国著名的伯格城堡黑啤，500多年历史了。我在德国上学时常喝。凌公子是个美食家，特意请你过来品尝。”
凌厉端杯喝了一口，赞美着：“味道确实不错，甘醇，苦中带香。我在英国上学时尝过。”
高桥好像随意闲聊：“凌公子来广州做何公干”？
凌厉说：“奥，进你们日本神户的和牛牛肉，断货好几天了。”
高桥说：“难怪令尊罹难后在逸景再没吃过。”
凌厉说：“战争了，从你们国家到中国的货船少了，战船多了。”
高桥称赞说：“凌公子很懂货，和牛只有我们日本才有。这种牛生下来每天听着音乐，喝着牛奶，享受着按摩，也不枉其一生。”
凌厉说：“诱其享乐，昏其意志，戮其性命”？
高桥听出凌厉口气中的讥刺，打着“哈哈”说：“凌公子在说这场战争吧？我还没有介绍过我的学历。我是德国艾希施泰特大学哲学系的，因为这场战争没有毕业。我们就随便聊聊哲学和历史。”
凌厉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孙颖又看窗外。
高桥居高临下地说：“我考你一个问题：中国人总说日本侵略，也就是未经允许进入你们国界。什么是国界”？
艾达插话：“男人在一起就谈战争谈打仗，没意思！孙小姐，我们去一边谈谈我们女人话题。”
孙颖拒绝：“我还就对男人话题有兴趣，讨厌女人那些婆婆妈妈的事。”艾达只好摇摇头。
凌厉装傻反问：“国界？不就是国与国之间的边界”？
高桥“哈哈”一笑说：“看来你并不懂历史。国界是上一场战争的结果。一个国家士兵皮靴所踏、刺刀所指，这个国家的边界就在哪里。它是用士兵生命和鲜血换来的。你们有个奇怪的逻辑，英国人占领香港你不说侵略，我们来了却要说成是侵略”？
凌厉说：“中国政府从未承认过英国加在中国人头上的不平等条约。”
高桥一笑，说：“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有句名言，‘存在都是合理的’。中国几千年就是一部开疆扩土的历史。在秦代长城就是你们边界。看看现在你们疆土扩出多大，这算不算侵略”？
凌厉不服气说：“历史上你们日本不过是中国一个属国。你们文化的百分之八十都来源于中国。”
高桥说：“看来我们找到共同点了。你们中国有部书叫《三国演义》，说的是三个国家争雄天下的故事。这本书至少告诉我们两个道理：三个或几个国家合并成一个国家，在你们中国，甚至在全世界都曾经发生过。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再发生？这本书开卷就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世界没有一个固定规则，谁强大谁就说了算。中国称雄世界几千年，轮也该轮到日本了。我们天皇倡导的大东亚共荣圈，就是联合亚洲国家抗衡欧美。难道亚洲只能永远做欧美列强的殖民地”？
高桥明白，只有站在自己祖国立场上为日本辩护，才能掩盖自己真实身份。凌厉也明白，只有站在自己祖国立场上反日，才能让高桥认为自己并不知道他真实身份，能打消高桥怀疑，把密件平安送回香港。两人言语较量实际上是心智的较量。
凌厉刚想说什么被高桥抢先。
高桥说：“从我的理解看，我们天皇并不想占领你们国家，日本占领你们一寸土地没有？没有！只是看不惯你们军阀混战，积贫积弱，民不聊生，想扶持强有力的中国人管理你们自己国家，你看，东北满洲国统治者是你们原来皇帝吧，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委员长殷汝耕也是你们中国人。我们甚至不在乎个人政治主张，例如宋哲元将军就是著名的反日将领，日本推行华北五省自治、建立冀察政务委员会，还是让他出任了委员长一职。当然，这些还都是些地方机构。你们一直反对******独裁政权，我们日本不正在和汪精卫先生合作建立新的中华民国政府吗？这足可以见出我们天皇的诚意”！
孙颖听到这种替侵略辩护的谬论急了，想插话，被凌厉眼神制止，凌厉说：“这是欺骗。‘九一八’事变后在如何占领中国问题上你们关东军内部曾有过争论，板垣征四郎、石原莞尔主张把占领区直接并入日本版图，土肥原则提出以较小代价取得实质性效果，也就是扶持地方实力派作为傀儡，实行被占领区自治，最后土肥原意见占了上风。直接统治和扶持傀儡躲在幕后统治，这有区别吗”？
高桥瞬间尴尬但迅速恢复常态，“哈哈”一笑说：“没想到凌公子还懂政治，知道这么多内幕”？
“报上都有，这叫什么内幕”！凌厉反驳说。
“喜欢看报，和令尊一样，他桌上就有很多报纸。”
“这点还真是受父亲的影响。”
“即使是侵略，也是因为你们不行”。高桥重新捡起话题：“一旦你们强大还可以收回去呀。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孙颖看不过，忍不住插话：“强盗逻辑。我看你不像个教授，像个……哎呦”！凌厉在桌下又狠狠碾了一下孙颖脚背，碾得就是那只伤脚。这次孙颖眼泪都出来了。
凌厉拿过餐巾纸擦去孙颖眼泪，关切说：“让你少说话你不听。一张嘴凉风进去就会刺激牙疼。”
艾达说：“我有个偏方可以缓解牙疼”，叫吧台后面的伺者：“Boy，拿花椒粒来。”
花椒粒是意大利粉不可或缺的调料，西餐都备有。伺者送来装着花椒粒的调料瓶。
艾达取出一粒递给孙颖，细心说：“把它放在疼的那颗牙上，咬碎就不疼了。”
凌厉两次制止自己说话，孙颖已经感觉到这个高教授不是普通人，不能再说话。她从小吃中餐长大，不知道花椒粒是什么东西，接过随便放在一颗牙齿上使劲一咬，一股火辣辣麻酥酥的感觉直冲脑门，眼泪不由得又流了下来。
艾达盯着孙颖关心问：“不疼了吧？花椒可以转移对牙疼的注意力。”
孙颖分明从艾达眼里看出一丝嘲笑，捂着嘴恶狠狠瞪着她。
凌厉想把话题又拉回来：“如果像教授说的战争就这样结束，让被占领成为既成事实，即使数十年后我们国力强大到能收复时想收复也难，那时要冒破坏世界和平、地区稳定的政治风险，只能坐在谈判桌前无聊地磨牙。被占领区民众就是再不愿意，也只能下了班吃完饭上街游游行示示威。”
但高桥注意力已被孙颖吸引，故露惊讶说：“孙小姐说我不像教授像什么，难道还是军人不成”？
凌厉忽然把手伸进口袋。
高桥脸僵住。吧台后面和两名伺应生立刻把手放在怀里，死死盯住凌厉、孙颖。
凌厉从衣袋掏出一副扑克牌。
高桥面无表情，但能看出松了口气。调酒师和伺应生也放松了。
凌厉说：“你是干什么的，我给你算算”，从盒里抽出牌说：“今天是26号吧”，认真地切了26下，然后伸到高桥面前：“你随便抽一张。”
高桥惊讶说：“吉卜赛占卜，你还会这个”？
孙颖也好奇地转回头。
凌厉：“在英国上学时有个吉卜赛同学。他们民族以占卜为生。从他那儿学的。”
高桥好像无意间问：“在英国哪所大学深造”？
“国王学院。”
“好像在伯明翰”？
好容易有了自己话题，艾达马上插嘴：“不对！在伦敦。我留学时去过。”
凌厉似乎沉浸在美好回忆中，说：“在美丽的泰晤士河畔。当年乔治四世利用他英王地位命令首相威灵顿公爵找了快伦敦最好地方建的。我们下课常坐在泰晤士河畔草坪上，看着夕阳慢慢隐入对面的白桦林，像梦境一样……”
高桥说：“我在德国上学时也去过伦敦，但没去过你们学院。听说要从摄政街进去”？
凌厉似乎不经意反驳说：“又错了，我们学院在本笃大街。你说的那条街是商业街，连着牛津广场和匹卡德利广场。来摸牌”，把洗好的牌放在高桥面前。
高桥手已经伸到牌前，看到凌厉一脸虔诚，忽然犹豫起来：“要不孙小姐先来”？
凌厉说：“我们常玩这种游戏。你来吧。”
高桥抽出一张牌犹豫一下放回去，抽出一张又放回去，终于选定一张，摊在桌上。是一张方块6，忍不住问：“这张什么意思”？
凌厉说：“你有得到意外之财机会，却要眼睁睁看它溜走。从这张牌推断，你应该是个和我不同的商人。”
高桥好奇问：“有什么不同”？
“贪得无厌，利欲熏心。”
“哈哈哈哈”，高桥头朝后一仰大笑。
胡大伟装作找座的乘客，走到靠近餐车车厢，看见横木从餐车出来坐在餐车门口，没敢贸然过去，找个空座坐下。酒吧有隔板，依稀能看见高桥，但看不见坐在对面的孙颖和凌厉。横木盯着车厢里的每个人，他也不敢贸然拿出相机，等了一会儿，只好返回座位，向蓝启雄报告看见的。
“你说刚才那个人坐在外面，香港大学的高朗亭教授和孙颖他们在里面，你看清了”？
“没错。”
“日军是个讲究军阶的部队，看来这个高教授不一般，官肯定比横木大”，蓝启雄为自己的发现欣喜不已，“能拍到他们一起的照片就好了。”
“那个叫横木的盯得紧，我相机都没办法拿出来。”
火车停靠在一个火车站站台。蓝启雄看着窗外说：“到樟木头了。到香港他们会一起出站，甚至坐同一辆车，还有机会。”
酒吧里，凌厉也看见站牌，收起扑克牌装回衣袋，站起身，对高桥说：“到樟木头了，我们要回去整理东西。谢谢教授款待。”
高桥满面笑容也站起身说：“你这个人行，可交。你能说真话，证明心里没有什么藏着掖着。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的身份。我一定会找你合作。”
凌厉一脸天真和惊讶说：“去大学教书？我可没你这两下子。”
高桥神秘一笑。
凌厉走后，横木进来问（日语）：“大佐不是说凌厉没问题吗？为什么还要如此费神”？
“对中国人来说，相信只是个概念，要用无数事实佐证，不能放弃任何一个考察的机会”，高桥说（日语）：“凌氏集团很有实力，逸景在香港名气很大，这个凌公子又城府浅，将来我们用得着。”
凌厉、孙颖回到原座位坐下。蓝启雄、胡大伟已经不在车厢。
孙颖好奇问：“你那扑克真的很准吗”？
凌厉笑笑，没有回答。
孙颖使劲踩了一脚凌厉，问：“这个高朗亭究竟是什么人”？
凌厉疼的吸了两口凉气，说：“他真名叫高桥，日本大特务头子。于部长没告诉你”？
孙颖惊骇地看着凌厉：“啊”？
凌厉问：“快到了，你打算怎么处置”？
孙颖掩饰说：“什么处置”？
“还瞒我？昨天分手你不是已经向于部长汇报了？怕我跑了，哄我回来。你那点儿小伎俩能瞒过我”？
“……”
“不管怎样，你拿到那份情报是假的，千万别耽误大事。”
“我认为就是真的。”
凌厉苦笑摇摇头。
火车停靠在香港九龙火车站站台，乘务员打开车门，站在车门旁的蓝启雄、胡大伟抢先下车，几乎是跑步冲出闸口，跳上火车站小广场对面接他们的轿车。胡大伟匆忙拿出相机透过车窗对着出闸口，但他们失望了：高桥、艾达、横木，还有两名黑衣人出来，上了等候他们的两辆轿车绝尘而去，并没有凌厉和孙颖。
“怎么办”？坐在副驾驶位的胡大伟回头问。
蓝启雄仰靠在车座上闭上眼半晌，伸出右手扬了扬，刚要命令开车，忽然说：“等等”！
孙颖、凌厉出现在闸口，一出来，两个人便靠拢把凌厉夹在中间。
几分钟前，孙颖拉住凌厉，从车窗看到蓝启雄、高桥一帮人都出了闸口才说：“我们走。”
“人多密捕我不方便”？凌厉半开玩笑半认真说。
“你怕了”？
“我怕什么怕？心里又没鬼。”
“凌厉，我真替你惋惜，党培养你这么多年，你竟然背叛党”。到了香港，孙颖知道车站外面有自己人，可以和凌厉摊牌了。
“第一，我没叛党；第二，辛华也没叛党；第三，你手中情报是假的。到哪儿我都这三句话。”
“留着给组织解释吧。”
“你好狠心！马上就要出站，也许我们就此一别永无见面之日，亲爱的，我关心的是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凌厉心里有底，所以半调侃地逗着孙颖。
“屁！你有什么位置。我们那是演戏。”
……
两人说着已经走出站外，站外两个人过来夹住凌厉，一个人不易觉察地搜过凌厉全身。还有四个人在不远处警惕看着这里。
一个头上礼帽压得很低的人急匆匆过来。孙颖迎上去叫：“于部长。”
于浩川用只有这几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松开他，欧息凡在这儿。”
广场对面停着一辆警车，欧息凡摇下车窗喊：“凌厉，这里。你货在哪儿”？
凌厉回了声：“我马上过来”，低声对于浩川说：“信我一次，孙颖手中文件是假的，日军准备进攻香港”，丢下目瞪口呆的于浩川，朝欧息凡警车跑去。
孙颖问：“于部长，怎么办”？
“先回去再说”。
意外收获让蓝启雄惊喜万分，他叫出声：“哈哈，有戏了。”
胡大伟说：“站长判断很准。凌厉身边那几个是共产党情报站的人，可以确定了，凌厉也是。”
“岂止如此”，蓝启雄得意说：“看到那几个人动作没？如果不是警察署长出现，凌厉就被抓起来了。凌厉已经失去共产党的信任，正好是策反他的好时机。我马上请示珊瑚”！
“珊瑚认识凌厉知道他是谁吗，请示有什么用”？胡大伟说：“再说你怎么找他”？
蓝启雄说：“他经常给我电话。再来电话时请示”，接着命令司机：“开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