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三人遍寻一整月，终于在西北方探得了粉妆楼的踪迹。依甜斋之言，玉玲珑擅制兰麝之香，是以闻香寻人，也算方便。不过此次出力最多的，却是林霏云及钱若磊，他二人御剑飞行，日行千百里，四处探听消息，也算迅速。舒羽虽有乾坤玉在手，却不能去未知之地，故此只得随两人一起行动。
天南地北，月余间也将双阳游走了个遍。其实舒羽心中已有分辨：依玉楼宴的能为，想来她自行寻找也是可以，只是她只有一人，并且有事务缠身，所以不得空。另一点，便是她有几分回避自己的弟弟。
他不知亲姐弟之间会有何等过节，毕竟他自己是连亲人也未曾有过的，但是想到他曾在苍梧城度过的年岁，那些叔伯从不与他生气超过几个时辰，亲人之间血浓于水，不是更应该心无芥蒂？
地处西北的秋山城，气候宜人，地处都城北方，乃是富商权贵聚集之地。酒肆客栈之多，数不胜数，很是热闹。这一日，在一家茶楼中，舒羽为了打听粉妆楼的信息，便前去喝茶听曲。
二狗曾说，江湖上的消息，最多便是去酒肆茶馆，教坊青楼，定能收获丰盛。然而这与赶路不同，与人讲话有许多学问，并非轻易便可以查出的，弄个不好，泡上一整天，也得不到有用的信息。
这是第十日的探查了，林霏云负责酒肆，其余交给钱若磊，秋山城大大小小的地方跑了不少，消息查到了些许，却并没有太大的用处，真正见过玉玲珑的人少之又少。
舒羽在茶楼听了半日的曲，与数人交谈了几句，倒是有了些许苗头。不过给他讯息的人，却并不是茶楼之人。而是一名沿街乞讨的老妪。
小二呼和的声音传到了而中，舒羽前去探寻，只见一名老妪颤颤巍巍的举着一只破碗，衣服破旧，还拄着一支拐杖，正被如野狗一般被厌弃地赶走。
“死老太婆，你又臭又脏，呆在我们雨峰楼前面，生意还怎么做？”小二不耐烦地挥手，“走开走开！”
“老妇人只想讨一口水喝，我身上没有银子，就算有，也进不去茶馆，只想劳烦小哥给我一杯水而已。”老妪的面容上没有讨好，不过是深深的疲倦。
舒羽提了一壶茶，倒在老妪的碗中，先是用茶水荡一次杯子，涤去了尘土，随即又倒了一碗。“这壶茶我请。婆婆请用。”
那老妇人微微一笑，“谢过小哥了，雨峰楼的雨前龙井和黄山毛峰，一直都是最有名的，但是这个时节，确实是普洱更好。”
舒羽心中一动，这老妇人竟懂品茶。
小二赔着笑脸，“客官，这是我们雨峰楼上好的紫砂茶壶，您用来给一名老乞儿斟茶……这……”话没说完，舒羽丢了一张银票，遮在了小二面上。“我还要请这位婆婆随我一起饮茶，你觉得不够吗？”
老妇人摆手一笑，打消了小二的尴尬，“我身上脏，进去了只怕影响生意，且老妇人也不愿意被人的各色眼光所扰。多谢小哥的心意了。”她欠身谢过，便欲离开。“喝过了水，多谢小哥了。”
舒羽转身，也准备离开，“寻不到玉玲珑的下落，我也不再逗留了。”
那老妪转身，“小哥，你要找玉玲珑？”
虽只是一瞬，但舒羽却在那老妇人清明的眼神里读到了痛恨。
是日晚间，舒羽带老妪回到三人落脚的客栈，等待另两人回来。他为老妪单独订了一间客房，让她沐浴更衣。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林霏云也已经回来，恰逢老妪换了干净的衣衫，梳洗完毕来敲门，舒羽见她收拾齐整后，也不过是年过四旬，只是身子单薄显得老迈，此刻倒看得出，年轻时应是不俗的美人。
老妪微笑，有几分淡漠道，“皮肉罢了，如今年老色衰，人见人厌晚景凄凉，难为小哥见我如今落魄，仍然仗义相助，以礼相待。柔柔谢过。”
林霏云惊道，“柔柔？可是二十年前名满京城的歌姬，苏柔柔？”
老妪微微一笑，“如今还有人记得，实属难得。没错，正是老身。”
舒羽惦念方才她提及玉玲珑时的神情，便道，“柔柔前辈，晚辈有一事请教，方才提及粉妆楼的花魁，玉玲珑时，听您语气，似乎认得此人？”
苏柔柔抿了抿唇，“这恩怨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年我身在京师，也算小有盛名，多少达官显贵千金求我一夜，也是不得。当初可说一时风光，直到我遇见了一个男人，竟将终身托付给了他。可惜……后来这个男人，竟为玉玲珑所引诱，抛弃了我。”说到这里，她握紧了手中的杯子，竟至杯盏破裂，划破了手指。
舒羽递过绢帕，苏柔柔谢过后擦了擦手上的血渍，又道，“当年我只道，有朝一日这个负心汉会带我走，谁知他竟把我变成了一介弃妇。初夜卖不了钱，鸨母恨我这摇钱树不能生财，便不再理会我的心意，月余后，我已是人尽可夫不得自已。渐渐我便失了美貌、地位、与自尊。再后来，我便假托身染花柳，说自己不久于世。只是我的姊妹们将我傍身的钱财私自吞了，我且不得证明我便是亡故的苏柔柔，此后我便四处漂泊，直至今日。”
苏柔柔说来平淡，但林霏云及舒羽皆忍不住唏嘘，想她当年也算一代名妓，风光无两，竟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坎坷。不过四十岁的年纪，竟看上去生生老了二十岁。
舒羽掏出了一袋散碎银两，递给了老妪，“虽然不及前辈当年的积蓄丰厚，也不够长久之用，聊胜于无，还请笑纳。”
接过银两，苏柔柔欣慰一笑，“若是一整锭，我便不敢收下，只怕世人会以为我偷窃所得。散碎银两，若我精打细算着用，足够过日子了，多谢小哥。苏柔柔见惯了人情反复，不想如今这世道还有好心人，当真多谢了。”
林霏云摸着怀里的几枚银锭，不做声抽回了手。只轻声道，“不知道前辈可曾亲眼见过玉玲珑？”
苏柔柔目光中一阵阴冷，“何止见过？我下半身的漂泊虽不是此人一手促成，但他却绝对脱不了干系，若是……他与那人做一对神仙眷侣也便罢了，何以我葬送了一生幸福，竟然这两人不过相忘于江湖？那我苏柔柔算什么呢？”
她大约是说到伤心处了，只见她双目微微一红，便起身欲离开了，临行前，她回头道，“这几年，粉妆楼一直在此地出现，每夜亥时起，出城西行的河流入慧江处，应当见得到玉玲珑。留意有烟的方向便是了，后会有期。”
舒羽起身欲追，且听苏柔柔轻声哼唱道，“红颜未老恩先断，苍生无情，负我情深。”
她走得匆忙，舒羽和林霏云不便挽留，待稍晚些时候，钱若磊回来，衣衫有些凌乱，一问才知他被拖入了青楼，几经周旋才得脱身。
少见钱若磊尴尬狼狈的样子，舒羽竟是没能忍住，轻轻笑出了声，林霏云知晓江湖事，虽是他生性老实，终究也没耐过舒羽起了头，当即一并笑了起来。直至夜里，三人才一并出行，依苏柔柔所言，向西出城到了江畔。
夜间无星辰月光，慧江素有双阳第一江之称，汇集了溪流，并入自身，再流向大海。黯淡的夜色里，没有光，只有水流湍急的声音，等了不过片刻，且闻到一丝幽静的香气，舒羽凝神远望，一艘游船自远及近地靠近岸边。
“来了。”钱若磊轻声道。
随着船舰靠近，丝竹声乐也渐响，五层高的船舱齐齐点亮烛光。摇曳的红烛荡着一股暧昧的氛围，船舷上立着一人，渐渐随船只靠近了岸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诸位大驾光临，玉玲珑不胜欢欣。”十数里之外，传来男子略带沙哑的声音，他的容貌看不真切，唯有一身衣衫裹着袖长的身体，自夜风中飞舞，缓缓上了台阶，“若寻玉玲珑，请至最顶层来寻我。”
木梯放下，舒羽三人上了台阶，笑语盈盈，暗香习习。粉妆楼里四处飘摇的朱红软纱透着一股分外的妖娆。伴着兰麝香气，偶有一两声男子的低吼或女子的沉吟，在这夜色里令人心旌摇曳。钱若磊轻声道，“如此氛围，比之一般青楼，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人上了台阶，木质的甲板发出结实的沉闷声响。
最顶层，只有一间巨大的房间，房间内并未盏灯，屏风隔断了书架，几案，高床软枕。靠窗处，透着几缕幽暗的月光，塌上卧着一名男子，衣衫松散靠着扶手，露出一双白而修长的腿。
“见过诸位贵客。”男子轻声说着，坐起身拍手，房间四角的侍婢点燃蜡烛，照亮了厅堂。
舒羽一时语塞，他能感觉到钱若磊和林霏云也一并失了神——并非未曾见过人间绝色，如花无酒这般的女子见过之后，这世上已不存在不可逾越的美貌。
然，玉玲珑是男子，却比女人更多一份妩媚，他修长而微弯的眼睛，似乎是生来带着笑容，眼波流动，委实动人。眼角边一颗朱红的泪痣，更是有几分妖异。
“既然是来自五行奇门，那边算是故人了。”玉玲珑坐起身，拉好衣衫，缓步走向三人。“我想见一个人，烦请三位代为转告。”
舒羽心道玉玲珑消息灵通，竟已经知晓自己来头，念着玉楼宴的叮咛，只待玉玲珑讲完后，方道，“不知玉老板要见什么人呢？”
玉玲珑打了一个响指，两名手下压着苏柔柔从房间另一侧入内，玉玲珑看着苏柔柔，不动声色道，“苏姑娘，二十年不见，你沧桑了许多。”语意中因太过平稳的气息，而听不出嘲讽或是悲悯。
他转过头，望向舒羽三人，“我与柔柔姑娘想见的，自然是同一人。”
他的优美唇形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
“百无一用，是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