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林霏云及钱若磊赶来，欲从是苍生破窗之处入内，舒羽只觉身体又擅自行动，一股推力自掌心生出，隔空将两人推出了窗外，粉妆楼行舟江上，深夜的水应是冰冷刺骨的，他听见滔滔水声，不觉心中忧虑两人安危。
玉玲珑即刻赶到窗边，轻声喝道，“有人落水！去救！”随即便听见重叠、琐碎、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他转过身来，却见是苍生仍跪在地上，对于窗外之事不闻不问，怔了片刻，抓住了是苍生的手臂。“阔别二十年，你定要在头回重逢的时候让我看见你这般软弱无能的样子吗？我从不记得你有向人低头的习惯。”
是苍生并不言语，只将身体弯的更低，清晰在杉木甲板上扣了一个响头，“请火神息怒，百无一用愿代玉玲珑受一切责罚。”
“你以为凭你不及千年的修为，也配向我求情？”舒羽一瞬间的晃神，身体里一阵冲力，他觉得自己应是要倒地的，然而却是灵魂渐渐脱离了驱壳，他看见自己的脸，熟悉的五官，陌生的表情。
“是苍生斗胆，愿以全部修为根基，换取玉玲珑无恙。”
“你是在说笑吗？我何以需要你全部修为？是苍生，你放着眼见便足千年的修为不顾，私自离开五行奇门，只为私会玉玲珑。如此，我废去你的修为本无不可。”火神转眼望了望玉玲珑，勾唇一笑，“一介男子，长得这般模样，确实容易让人动心，可祸患到底是祸患。”
轻微抬手，火焰自掌心跳跃而出，炙热而灼人。
是苍生起身上前一步，挡在了玉玲珑身前，“听闻火神愿与人交易，是苍生的修为废去自然不值一提，然而若我自行将修与根基为献出，火神可获得读心之术。”
舒羽颇觉怪异的看着自己的身体擅自行动，举止异于往常，全然就是另一个人。火神将火焰投射在房间四处，登时整个房间燃烧了起来，他安然坐在椅子上，似乎全不在意这渐起的火势。眉眼狂妄一转，道，“区区读心之术，我要来何用？”
是苍生顿了顿，仍护在玉玲珑身前，“柳千岁的心思，火神不想明白吗？”他是在赌，赌自己读到的心意。
神明的心意。
舒羽望见自己的身体微微一怔，随即冷漠道，“她过去，从不敢违背我的意志，自从这个小鬼来了，倒有些叛逆了。”
玉玲珑拉过是苍生，凛眉怒道，“你当年为了五行奇门弃我而去，如今又自愿送出修为？我不准，是苍生，你既负我，便不要还！我不愿见你向这个人俯首称臣的模样！”他望向火神，“如阁下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妄称神明，真是贻笑大方。”
舒羽很难形容自己看见的景象，火焰印记从自己的眉心开始显形，俄而周身生出了小小的火苗，逐渐将自己包裹起来，浴火而出的，是一张闭着双眸的、极难形容的面孔，英气逼人，俊美不凡，但，却没有人的气息——火红的长发与鲜艳的衣饰亦未能让他多出几分生气。
原来，这便是神明。撇去那些鲜艳浮华的光晕，他毫无生气的模样，与那些苍白的野鬼孤魂，其实别无二致。
火神双目缓缓睁开，眸中流光如同跳跃的火焰般，他并不理会玉玲珑，只对着是苍生道，“是苍生，你可还有话要说？”
是苍生也是初见火神真正面目，俯身道，“只求火神放过玉玲珑，是苍生愿意付出一切。”
火神牵起嘴角，微微一笑，“聪明人总是反被聪明误，是苍生，你既懂得读心之术，我且允准你说说看，我此行目的为何？”
是苍生静默看了火神片刻，眉心一紧，“舒羽天赋异禀，此子难得，且得柳千岁爱重，望火神垂怜。”
“这样的天赋的确难得，然而柳吟风看重这个小子，不过只是为了一道魄。”
一道魄……
舒羽看向陌生的自己，或许他所指，是柳疏雨残存的雀阴之魄。
一道黑色的火苗无声息得围上了自己的灵魂，“尸狗者，司人之警觉。当年我的祭司之魂魄，可归还于我。”
分身挫骨的感受，原以为身为魂魄并不会有。舒羽只觉一阵痛楚猛烈传来，似乎是灵魂正被生生分裂、抽离。
他叫不出声音亦无法挣扎，任由黑色的火焰将自己一点点，燃烧，融化。
如是，他原来死得这样轻易。
百年修为，天资过人，在这个陌生而对自己敌意很深的火神面前，不过如蝼蚁般，任人践踏。
是苍生的声音遥远而模糊，夹杂着玉玲珑的几句听不清的话语。片刻后，他失去了意识。
冷冷的幽香包裹住了他，熟悉而令他有几分忧伤。冷香若即若离，如此刻周身温柔的触感，缓缓将他包裹、保护了起来。
柳吟风的声音温柔而顺从，“千岁风流，参见火神。御下无方，火神息怒。”
相思纱裹着舒羽的魂体，他恢复断断续续的意识，只听得自己的声音用陌生的语调，压抑着怒气在讲话，“你不是很想找回你的兄长吗？他仅剩的尸狗之魄就在这孩子身体里，你退却了吗？”
柳吟风对是苍生道，“你先带玉玲珑离开，此处交给我。”
是苍生犹疑片刻，玉玲珑却婉拒了，“多谢柳千岁，可是这里是粉妆楼，本就是玉玲珑的地盘，我从很久以前，便不会低头了，自然也不欠他人恩情。”他纤长的睫毛半开半合间，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只可惜，当年那个从不向人低头的人，如今终究成了懦夫，是苍生，我宁愿你死了，却不愿意见你这副模样。”
柳吟风闻言，轻声道，“为了最重要的人，原则也好、骨气也罢，都不值一提了。我认识百无一用至今，从未见他如此，玉老板，非是他成了懦夫，而是有的人，对他而言太重要。”她并没有回头看向玉玲珑，自始至终面对着发红如火，眉眼狭长的火神。
玉玲珑眼波流转间，终是隐忍着，默默看了看是苍生，不再言语。半晌后，唇角微微挂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火神却有几分不悦，狷狂的眉眼透着几许阴沉，捏过了柳吟风的下颌，“为了最重要的人，原则也骨气，都不值一提……吗？你就是这样想的？”
舒羽听见衣料破碎的声音，以及是苍生及玉玲珑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他只是漂浮着的魂体，看不见，动不得，不知道此刻与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发生着什么，只能任凭无力感慢慢侵蚀自己。
随即是柳吟风呢喃软语的声音，“你欺负我呢，我尽心尽力辅佐你这么多年，难道我仅存的自尊，便当真在你眼中分毫不值吗？”她的语气有几分柔弱无助，令人一阵不经意的心疼。
火神顿了顿，连言语动作间也些许小心翼翼。他将柳吟风抱在怀中，长袍遮过了她的身体。“若……你一早这样服软，我便不会伤你。”
柳吟风轻叹道，“是啊，你我总是不在一个步调上。”
如此低喃，竟似情人间的情话，若非柳吟风不知从何处掏出的通体如碧玉般的长剑刺穿了火神的身躯，或许真叫人觉得此二人是两情相悦。
“你……”火神始料未及，缓缓跪在了地上，鲜红的血液一滩滩溅落在地，渗过船舱的甲板，成了一簇簇的烈火。俊美的眼眸流露出痛意，“你……”
柳吟风俯下身，长剑抽出，她面容上同样血色潋滟，恬静安好，温然一笑道：“我厌倦了，对你俯首称臣，被你困于手心，如玩物一般操纵着。永夏长安公主，谢过火神垂怜。”
碧玉长剑化作柳枝，如有意识一般捆住了火神的身体，她从怀中扯出咒符，贴住了他的身体。“这十年，我苦心将修为炼化，就是为了摆脱你，可是你……”她微一咬唇，旋即笑道：“不重要了，我很快便可以离开你的禁锢。现在，你先离开舒羽的身体，我要保护的人，绝不会再任由你威胁他们的生命。”
火神约莫怒极，反而笑了起来：“我许久未见你这样剧烈反抗的样子。可是，你忘了一件事。”他的身体化作火焰，登时穿透了整座船楼。“你有自我处承袭的力量，不会畏惧这些火焰，可是这些你想要保护的人，一个也别想留下。”他的声音渐次微弱下去，成了一团逐渐熄灭的火焰，化作一道散入天际的孤烟。
一切如尚未发生过，唯有围绕着船楼，不绝于耳的哀嚎和甲板层叠倒塌的声音。
舒羽苏醒过来时，披着柳吟风的相思纱，并未被火焰焚身。反观柳吟风衣衫有些许凌乱，唯有长发遮着裸露的腰背。她正自将体内真气化作气罩，护所有人逃出生天。她如何重得修为，舒羽在梦中已有三分知晓，并不去想细节。只是看她气力用尽，似乎已经难以自保，便坐下休息。罕见的狼狈，让她多了几分真实感。
是苍生试图越过火焰，然而这些却异于寻常的火，却是不灭不绝，甚至引江水灭火，却是水过处，火势更甚，好似水遇到这异火，变成了油，只让火势更胜耳。
玉玲珑淡淡对是苍生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我记得二十年前那个男人对我说过什么——虽入红楼，其志不渝，如此方为男子汉。玉玲珑只记得那个是苍生，却不认得五行奇门的百无一用。”
是苍生凄然一笑，“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刻意赶走我吗？”他从背后抱住了玉玲珑，“你方才真令我忧心，为什么你永远不计后果。有些话，藏在心底想想就好了。”
玉玲珑一怔，垂首低声道，“很多年前，你初出江湖，纵横无敌，那时候我道你是我最大的后盾，对谁都霸道惯了。后来虽然你不在了，我也没能改掉这个习惯。”
是苍生抱着他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只听见玉玲珑的声音沙哑几分，“不要对我说对不起，你我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可是啊，是苍生，你知道男人练出取悦他人的本事，比女人要多忍受很多吗？我其实早没指责你的资格了。我气你当年为了苏柔柔没来赴约，我气你当年为了至高的武学去了五行奇门，但都不及气我自己沦落红尘，无药可救来的严重。”
玉玲珑挣开了是苍生的怀抱，“我一生无以为依，身为男人却没有丝毫武学根基，却长了一张会惹麻烦的脸。你说，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很活该？活该我葬身火海，烧去一身污浊。”
他向后仰去，闭目时分的神情有几分安详，“若有下一世，我希望至少不会这样与你重逢。”
纤细的修长的身体在火焰中淡去了踪迹，空气中不合时宜的传来了一阵肉香，火焰吞噬着一切，尤为不足，似是怒意正盛。
是苍生并没有追上去，只轻轻道：“玲珑，黄泉路上，你且等等我。”他转身望向柳吟风，“千岁，我不回五行奇门复命了。舒羽虽然名分上不是我的徒弟，但……我一身修为，不置可否传给他？”
柳吟风微微一滞，“这……读心之术，只怕对于舒羽而言，也是一种折磨。你问他意思便是。是苍生，从你入五行奇门，我便与你情入姐弟，你的心意，我不懂读心之术，也可知晓……玉老板既然如此决绝，你定不会独活。”
舒羽望着是苍生面无表情的面容，只觉他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岁，那是失去一切的人，才有的灰败。“得蒙百无一用前辈不吝赐予武学根基，舒羽铭感在心。”
是苍生笑着，将手附上了舒羽的天灵。
额头微微有些肿胀的痛意，暖流汇集全身，周身的穴道充满了新生般的力道。听见是苍生第一次淳淳叮嘱道，“读心之术，其实并不真的好用，很多时候，它只会让你更痛苦。故此的我名号才是百无一用。”舒羽睁眼，是苍生已归于火焰中。徒留一句，“百无一用，如是苍生。”
诺大的船楼上，只剩下舒羽和柳吟风二人，舒羽张口想要问柳吟风，何以好不容易的二十年后再重逢，要如此收场。
但是他却永远没能问出口，脑中读到的，只是柳吟风的悲痛——又一次失去亲人的悲痛，她对是苍生，因信任理解而生出的姐弟之情，终于因这火焰而断绝。
她又是，孤家寡人了。
红颜终成枯骨，粉妆楼的百丈红罗不过只剩下灰烬中一对烧焦的身体。
但或许这样的结局，反而更幸福。劫后重生的人，唯有面对之后的残局。
两岸的哭喊声渐响，神明的光顾，使得本该歌舞升平声色犬马的粉妆楼，变成了焦土中的人间炼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