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也恢复不了原来的自己。对于空间上的故乡,回不去的不是空间本身。《湘行书简》、《湘西散记》都记录了他的回乡过程。故乡就在那里,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去。回不去的是那种单纯的生活。他用文学给自己设计着回归的场景。那应该是一种隔绝一切社会和人事的自然的环境,只有在那种环境里,他才能触摸到真实的自己。“我需要清静,到一个绝对孤独环境里去消化生命中具体与抽象。最好去处是到个庙宇前小河旁边大石头上坐坐,这石头是被阳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雨季来时上面长满了些绿绒似的苔类。雨季一过,苔已干枯了,在一片未干枯苔上正开着小小蓝花白花,有细脚蜘蛛在旁边爬。河水从石罅间漱流,水中石子蚌壳都分分明明。石头旁长了一株大树,枝干苍青,叶已脱尽。我需要在这种地方,一个月或一天。我必须同外物完全隔绝,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黄昏时闻湖边人家竹园里有画眉鸣啭,使我感觉悲哀。因为这些声音对于我实在极熟习,又似乎完全陌生。二十年前这种声音常常把我灵魂带向大厦灯火辉煌的城市里,事实上那时节我却是个小流氓,正坐在沅水支流一条小河边大石头上,面对一派清波,做白日梦。如今居然已生活在二十年前的梦境里,而且感到厌倦了,我却明白了自己,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但与乡村离得很远很远了。”这种故乡的寻找,蕴含着沈从文一生都极其矛盾的城乡对立的观念。二十年前,就是在这种画眉鸣啭的特别寂静中,他选择了离开乡土,向往城市里高楼大厦灯火辉煌的热闹。二十年后,他说自己成功了,生活在二十年前的梦境里。这种成功却带给了他厌倦和与这种生活的始终难以真正融合的无奈。写《烛虚》的时候,沈从文正住在云南的乡下。从他这时期的篇章中处处可以看到云南神奇的自然风光。为什么他要哀叹对都市的厌倦和对乡土的追恋呢?所以说,这同样是一种精神上的依恋。如他所言,与乡村离得很远很远了。这种远不在空间地域,而在生活环境和方式,在精神。他陷入了一种双向不接纳的矛盾状态。都市接纳了他,但不接纳他的观念。所以他说:“我发现在城市中活下来的我,生命俨然只淘剩一个空壳。譬喻说,正如一个荒凉的原野,一切在社会上具有商业价值的知识种子,或道德意义的观念种子,都不能生根发芽。”(《烛虚》.《沈从文全集》12卷.22.23.)但是,显然,他和都市之间已经构成了一种生活上依赖关系。他离不开这种生活,无论多么厌倦,无论在这种生活中他感觉到多么孤独,以及生命成了空壳的惶恐。他也回不到乡村去了,无论他说自己是多么喜欢和向往,他和乡土之间也只是一种审美关系。这种乡土情结是人类共有的灵魂的“度假村”。这种矛盾性导致了他的创作困境。他只能反反复复地抒写这种困境的精神状态,而找不到出路。面对真正的乡土,都无法体味乡土的生活了。而这些回忆已经被他无数次地表现过了。对都市,他一直持拒绝的态度,无法真正地进入,也不能进入那里所存在的人类精神探索的前沿,他对都市的表现雷同性更强。这样,他就仿佛了失去了阵地的战士:“如一战败武士,受伤后独卧荒草间,武器与武力已全失。”(《潜源》.《沈从文全集》12卷.31.)
所以他要追寻时间上的故乡,即“过去”。“若能温习过去,变硬了的心也会柔软的!到处地方都有个秋风吹上人心的时候,有个灯光不大明亮的时候,有个想从‘过去’伸手,若有所攀援,希望因此得到一点助力,似乎方能够生活得下去时候。”(《水云》.《沈从文全集》12卷.130.)追寻过去,就仿佛一场和自己,和他人之间的战争,“在阳光下追思过去,俨然整个生命俱在两种以及无数种力量中支撑抗拒,消磨净尽。”(《潜源》.《沈从文全集》12卷.34.)有无数种力量在抵制和对抗他所追寻的那种单纯性。“我好单独,或许正希望从单独中接近印象里未消失那一点美。温习过去,即依然能令人神志清明,灵魂放光,恢复情感中业已失去甚久之哀乐弹性。”(《烛虚》.《沈从文全集》12卷.24.)温习过去能让他灵魂放光,情感恢复。从沈从文的创作来说,特别是那些湘西题材的作品,本身就是温习过去的产物。“你只要想到你要处理的也是一种历史,属于受时代带走行将消灭的一种人我关系的情绪历史。”(《水云》.《沈从文全集》12卷.127.)他所写的是一种已经消失的生活和那种生活所体现出来的价值。那么,这个时候特别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的“过去”已经不再是湘西小说中所呈现的那些活灵活现的生活本身了,而是一种抽象的“过去”。这也就意味着,即使是时间上的故乡,也是难以追寻的。能追寻得到的只有一种对于过去的情感而已。他说:“生命者,只前进,不后退,能迈进,难静止。到必需‘温习过去’,则目前情形可想而知。沉默甚久,生悲悯心。”(《潜源》.《沈从文全集》12卷.33.)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无法回归的绝望。温习过去,也是一种创作方式。他谈到第二篇以《主妇》为名的小说就是在这种情景下创作出来的。“温习温习属于一个小范围内世界相当抽象的历史,即一群生命各以不同方式,在各种偶然情形下侵入我生活中时,取予之际所形成的哀乐和得失。我本意照十年前的情形再写个故事,作为给主妇明天情绪上的装饰。记起十年前那番对话,起始第一行不知应该如何下笔,方能把一个素朴的心在纸上重现。对着桌前那一簇如梦的野花,我继续呆坐下去。一切沉寂,只有我心在跳跃,如一道桥梁,任一切‘过去’通过时而摇摇不定。”(《主妇》.《沈从文全集》12卷.319.)以心灵为桥梁,来接纳一切的过去。这种回顾最集中地体现在《水云》中。“我心上也依稀返着一点光影,照着过去,又像是为过去所照彻。”对于过去的依赖紧紧连接着沈从文的创作生命。对于《边城》的创作,沈从文做过这样的解释:“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金钱和爱情,全部到了我的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蚀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各式各样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这是由现在而追述的过去对“过去”的解释。“过去”在他那时意味着传奇,意味着与生活不相粘连,意味着诗,意味着平衡生命的爱情。必须和现有的生活,特别是那种拥有了名誉、金钱、爱情的成功生活在精神上保持距离,创作才能延续。成功的感觉比失败感更容易磨去人的创造力。沈从文一直在珍视这种精神的“过去”对他的创作的巨大意义。只有沉浸在“过去”的想象中,才有诗意,才有审美化的爱情。他用另一个声音来审问自己:“你害怕明天的事实。你比谁都胆小。或者你厌恶一切影响你目前生活的事实,因之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厌恶目前的生活,厌恶事实,极力贴近过去,而且只是个抽象的过去。抽象的过去意味着一种对于过去的情感,而非事实。追寻过去的原因还是和时代的不合。这更能证实抽象的“过去”的确切含义。过去不仅仅是事件,是情感,还是他的观念的栖息地。“证明我对于人事的寻思,文字体例显然当真已与时代不大相合。因此试向‘时间’追究,就见到那个过去。然而有些事,温习起来已多少有点不同了。”(《水云》.《沈从文全集》12卷.130.110,112,130.)离开那个抽象的“过去”,沈从文不知道哪里能容纳他的那些与时代和社会格格不入的思想。“过去”对他而言是一个很大的容器,离开了那个既具体又抽象的容器,自己也像星光虹影一样,随时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