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工作日
他今天郑重其事地将头发梳成了大人模样,(虽然他并不明白什么才是大人应该有的样子,在他生活中遇到过各种模样的大人,愤世嫉俗的,圆滑世故的,好为人师的,当然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也不在少数。)也穿好了他那身并不帅气的西装,说是西装不如说是一种束缚,“别那么龟毛好吗?不就是咖啡里多加了包糖吗?”他想起了他的某位同事无可奈何甚至有点觉得他不可理喻的批评过他。虽然在人生中的某一个时刻,他甚至觉得四角内裤对自己的腿也是种束缚。好吧,他对自己的龟毛供认不讳。不过这件西装不是什么肉体层面的束缚,而是精神层面上的,他想象着如果自己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比如一场火灾,通体焦黑,面目全非,等到医生或警察来到现场,会有一段什么样的对话呢?
“死者,男性,穿西装,西装料子一般,应该是个上班族。”
“嗯,还有别的特点吗?”
“哦,对不起,暂时还没找到。”
或者在他的追悼会上,某位久未联络,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亲戚会小声地问和他一同前来的另一位亲戚。
“死的这个是谁啊?”
“就是那个你姑妈的表姐的堂弟的儿子啊。”
“哦。怎么死的。”
“听说是无聊死的。”
“啊。”
他觉得甚为讽刺,一个普通上班族短短长长的一生也许在别人眼中就是几句话,几个字。这令他想起了黑泽明的那部《生之欲》,主角是多么的卑微啊,就算是人之将死,殚精竭虑地完成了一件事,也被市长的几句话所抢去了功劳。也许渡边是不幸的,不过他也是幸运的,他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在这之前做了他认为有意义的事,不再碌碌无为,不再麻木不仁。而更多的当权者们,哪怕那些只有一点点权利的人们呢?他们也许一辈子看不到自己的deadline。他们,也许应该说我们中的大多数,其实已经成了泡在温水里的青蛙了吧。
而这件西装就是他的生活,身份,社会地位,是他猎取生活所需时所身穿的盔甲。甚至有一次他忘了带钥匙回家按门铃的时候,听到防盗门后传来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们不需要您推销的任何产品哦。”
是玩笑嘛?没什么比现实更值得笑出声的吧。
他又如这十年间的每一个工作日一样的做了同一班公车,公车司机还是那么喜欢吃街边那种早餐车买的寿司,紫菜包饭,中间是火腿和肉松组成的馅料。他能看到一位旅居日本的中国籍厨师生气地拿着自己那把珍贵的厨刀抗议道:“八嘎,这算哪门子寿司,顶多是个饭团。连切这玩意,都会让我的刀失去灵性的呀!欧蕾哇……”他突然扯下胳膊上一块布只见衣服上有一纹样,青麟红毛的一条龙,一个大字覆盖其上——“新”,啊,是新东方毕业的。远方传来“传——传——传——新东方厨师。”的呼唤。
这个公车司机习惯性地抠了抠脚,然后是鼻子,然后吃了口寿司,嗯,吃的还挺“香”。他对他礼貌性地笑了笑,显得如此熟悉。
他下了公车,到了这个闭着眼睛自己都能进行障碍赛跑的路口。这个路口一如既往地熙来攘往。他甚至觉得今天比以往更热闹了几分。
他面前的两幢写字楼就是他平时上班的地方,被玻璃包裹着,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显得不太真切。这个写字楼一到五楼有银行,商场,各色餐饮。平日里老板如果不在公司,他和几个相熟的同事也常在其间推杯换盏,(当然不是酒,是饮料。)偷得浮生半日闲。在五楼以上就是各色的小公司了,有家政,有电子商务,(主要就是做PPT圈钱),金融公司(高利贷的一种),旅行社和房产中介(买房子给你的时候,这个房子什么都好,等你日后要卖出去的时候,他又拼命压价的那个族群。)等等。
公车又从公车站缓缓开动了起来,带来了一阵汽油的味道和卷席起几缕热浪烟尘。他站在写字楼底层商场的一个橱窗前,时间来在了9点15分,平常9点半要打卡的他似乎显得不疾不徐,淡定闲适。
这是个名牌手表的橱窗,钻石,金属和皮革经能工巧匠的手后,在橱窗里散发出流光溢彩。但他看了看自己腕上的卡西欧,(当然卡西欧没什么不好的,又耐用还防水,多么的可靠,)心里想着橱窗里的这些他到底能不能承受,不过一只就要花他一个月工资的玩意儿还是令他望而却步。他突然意识到这些玻璃是那么的具有魔力,人们总喜欢追逐着玻璃里的那些东西,裱在玻璃框里奖状,橱窗里的名表,华服,(即便是布料少得可怜),高层楼房能从玻璃向外眺望的那片绝景,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镜花水月,就算人类如何地演化,也逃不过猴子捞月一般的对欲望的渴求。
这种店的橱窗总是擦得锃亮,映出了他苍白的脸色,映出了满街的欲望。他的额角渗出丝丝冷汗,他不安地摩挲着他的右手食指,这是他多年工作中所罹患的鼠标手,他想这也许能加入他的简历之中来彰显他的工作经验,他思考着是不是,是时候转换个跑道,换份工作,为什么不呢?“对不起啊,我们不接受这种简历呢。”他想象着未来的某位面试官这么对他说。他的紧张显得是如此异常,这可不像是一位已经工作十年的“老油条”。他今天就像是刚来参加面试,满心忧虑的“菜鸟”。
他试图平静下自己的内心,又望向那个橱窗,那先精美的玩物后面是一组广告背板,他看过杂志知道这个品牌最近主打的是号称可以潜水的表。广告背板的主题是海洋。抽象的线条组成水草,海星,贝壳,之后又把水草进行排列形成了一条静中有动的热带鱼,他喜欢这组背板,优雅又静谧的海洋,有别与现实中的那些海域,没有怒涛,没有浊浪,像一位母亲一样有容乃大,包罗万有。他的内心感到一丝安慰,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觉得这些写字楼就像一座巨大的闹钟,而他们这些上班族像是一片又一片的零件,转动,折损,更迭。他喜欢这种有规律又优雅的事物。
因为只有破坏这种事物,才能带来更强烈的的成就感。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这些事物是人为的,刻意的是如此的虚伪和脆弱。
他松了松自己系得过紧的领带,他觉得也许所有的束缚都只来自于自己的想像,都是狗屁!其实所有的一切束缚都来自于这条领带。
腕表的闹钟响起,9点25,他一直习惯提前5分钟到他的办公室。
他习惯性地看了看表,9:25:02,BJS,Sun.。(星期日,北京时间)
也许这并不是一个无聊的工作日了。
橱窗里的他已经往头上套了一副小丑的面具。他并不喜欢小丑,但是淘宝店家说蝙蝠侠的面具缺货了要预订,他想着也许这就是天意吧,与侠义之道背道而驰。
他心里想着,普通的上班族,卑微的上班族,“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谈恋爱吧。趁红唇还没褪色前,趁热情还没变冷,谁都不知明天事,谁都不知明天事;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谈恋爱吧,趁黑发还没褪色前,趁爱情火焰还没熄灭,今天一去不复来,今天一去不复来……”[摘自电影《生之欲》]他差点忍不住心中的兴奋就要唱出声来了。
不过他并没有,他像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一样朝着写字楼旁的银行迈步走去,没人注意到他,他们只看到他的那身西装,即使戴着面具也没人会觉得奇怪,(“也许是商场在搞活动吧。”他们想。愚蠢!他心里得意又兴奋地想到)即使他背着一个与上班族完全不符的黑色运动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