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经过隧道，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觉得有些奇怪，他的眼眶泛红，眼角好像渗出了几滴泪水。她犹豫着是不是要叫醒他，问问怎么了。
但她心想，我是他的谁啊？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不管了，还是先吃早饭吧。
她悄悄地把她的鞋脱了，放在大巴自己坐的椅子下面，做了个鬼脸，然后盘腿坐在双人座上，脸上露出了一丝放松的表情。如果说这个城市要做个最少乘客的大巴评选的话，这辆车一定能名列前茅。司机一上车就打着哈欠，而且比约定时间晚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也可能是通知她的人，怕她迟到，所以才告诉她提前一个小时的。她心里头嘀咕着）调频广播里放着邓丽君的《小城……小城……小城事故多》，她并不清楚这首歌具体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司机是不是喜欢这首歌，他依旧打着哈欠，操作起这辆大巴来显得如此有条不紊却又缺乏激情。她想着也许这只是司机的工作之一，也许他半夜为了生计还在外面跑代驾之类的活儿，生活不容易啊。
她又看了看那双被她脱掉的高跟鞋叹了口气。
她在一家百货公司工作着，大型的百货公司总是要求柜姐衣着得体，妆容完整，并且要保持微笑和站立时亭亭玉立，而且时不时公司还会请一些人打扮成顾客来检查她们。这工作吧，挺辛苦的。请假也特别不容易，就算像今天这种特殊的日子，她也只请到了半天假，下午还得回去继续上班，劳碌命呀。
“为什么女生就一定得穿高跟鞋呢？”刚进公司的时候，她天真地问过另一位资深的柜姐。
“因为美也是一种生产力啊。再说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你看刚刚那个姑娘，有你漂亮吗？他老公还不是帮她买了那个贵的要死的洁面仪。傻妹妹呀，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公平啊，还有你这个口红色号真的不适合你，太老气。再说了谁知道那个是不是她老公呢？”资深柜姐杏眼圆睁，好像因为自己体内八卦之魂而烁烁发光，得意的说。
“啊——。”她的三观瞬时受到了震撼。
“嗯——那个男的啊，刷卡签名的时候，我看到他左手无名指有戴婚戒的印子，如果你和自己爱人在一起，为什么要把婚戒给卸了呢？对吧，妹妹。嗯这个色号比较合适。”资深柜姐一边翻着一旁的唇彩，拿出其中一支晃了晃，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种八卦也算是这份工作难得的福利吧。
想到今天又会是忙碌的一天，她顿时感觉肚子饿了。今天太早出门，有些东西她都没准备好。她考虑着忙完这里的事是不是回家一趟，再去上班。这时她已经开始翻起了自己的包。各种化妆品，当然还包括不少顺手从公司拿的试用装，压力袜两双（如果没有它们，也许她早就静脉曲张了）。在特别为这种场合准备的那双平底鞋底下，她终于找到了昨天买的三明治，是烟熏鲑鱼味的。她揭开口罩把烟熏鲑鱼三明治往嘴里塞。
她喜欢她的烟熏鲑鱼三明治，应该说她喜欢三明治，三明治总是一目了然知道里面有什么，微焦面包，硬挺碧绿的生菜先生，羞红着脸的西红柿小姐，那么烟熏鲑鱼饰演的是什么角色呢？隔壁老王吗？吃下去就知道了吧。他觉得人也和三明治一样，并没有多复杂。
每每她觉得人心叵测，社会鱼龙混杂，品流繁复的时候，她总会找些东西安慰自己，像现在一样。
“并不是周围所有的人认同的事才是正确的事，不是吗？熊先生。”她对自己说，心中暗暗决定叫醒眼前的他，她相信他不会介意的。
“你——怎么了，好像睡得很不舒服。”她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调频广播这时刚好在两首歌的间歇，她的声音回荡在这车厢的最前两排。
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一个女声，好像隔着层纱，她是谁？一股烟熏鲑鱼味。接着他感到一阵尴尬，因为好像有什么在他的眼睛上挂着？眼泪。他想着，我坐在最前排就是不想被人打扰啊。（“谁……谁……，谁要刺杀朕！给寡人滚开！”）既然别人问了，他也不能不回啊，更何况这是个女生，再者说了，人家不一定是和他说话，搞不好是回微信而已，不如睁开眼看看。他这么安慰着自己。
接着他就微睁开眼装作刚睡醒，极不自然地揉了揉眼睛，把眼睛旁的眼泪拭去。然后才赶紧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若在平时，这两个动作的前后次序可是要对调的，她想。）
他上下打量着她想着，我在哪里见过她吗？Anna？May？Mary？……他经过一阵检索发现名字和她那张脸并不能对上号，虽然以上的其他名字他也不认识。
老实说那哪能算是一张完整的脸，只有眼睛和眉毛能看得见。他刚刚还在奇怪为什么这个声音好像隔了层纱似的，看到她的装扮，他一下就明白了。她戴了顶鸭舌帽，而且还罩着一只大大的口罩，他也明白了鲑鱼味的由来，她此刻正揭开口罩往嘴里送一块烟熏鲑鱼三明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观察他人变成了他的习惯，也许是因为单身的生活太过无聊，或者是受一位杰出女性的影响（阿加莎克里斯蒂）。那么她是个什么人呢？
她的穿着一条短短的牛仔裤，两条腿白晃晃地晾在外面，白，长，直，有几分肌肉线条，不过不像是锻炼出来的，应该是从事长时间站立的工作，她似乎对自己的腿相当有自信。身材秾纤合度，但是身高不高，显得娇小玲珑，大巴刚刚够坐两个体型偏瘦成年人的双人座被她坐出了豪车后座的感觉。再到相貌，眼睛炯炯有神，没有戴放大瞳片。再仔细一看她竟然有化妆，可以看出应该有隔离霜，粉底和眼影，极为自然，手法娴熟，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太出来。长期站立加上化妆手法娴熟，她会不会是百货公司彩妆柜台的小姐呢？但是这不太合理，既没有打鼻影，也没有腮红，高光，睫毛也没刷，为什么她没有把妆给画全了呢？
这时，司机打哈欠的声音从车头传来，给他带来了提示。
对啊，她也许和他自己一样，今天出门太早了，连妆都来不及画完。那么鸭舌帽也很好解释了，她们这种女生不管是职业要求还是自身约束，都习惯在出门前洗个头，她们可受不了自己的头发油腻腻的。那口罩又是何解呢？
这边他正疑惑着，那边她正往嘴里送剩下的鲑鱼三明治的，他看见她掀起的口罩下面，她的左脸颊长了一颗青春痘，虽然已经用粉底盖住了，但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到一小块特别凸起的区域。
他想，啊，一切谜团都解开了，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她因为太紧张工作又太累，辗转反侧，天微亮才沉沉睡去。即便设了闹钟，她还是再赖了十分钟床。她一起床刷牙洗脸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脸上冒出了一颗青春痘，而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了，如果不抓紧点，她有可能会错过这班车。洗头还是简单地化个妆，她必须快速地做个抉择。正好她看见自己闺房门背后的挂钩上有一顶鸭舌帽。她想着头不如中午在公司找个地方洗，或是早上的事忙完还有时间的话，可以抽空去自己相熟的发廊做个保养，总之先戴着这顶鸭舌帽出门吧。所以她娴熟地化了妆，带上应用之物就出门了。
最后的结论是，他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而车厢另一侧的她好像也感受到了他“灼热”的目光，（是不是我在公共场合脱鞋，又吃早餐不太好啊。她心想）她脸好像刷一下红了，立刻把鞋穿上了。三明治也刚好吃完，她赶快把剩下的包装袋塞回了包里，不好意思的说道：“对——对不起。”
他从分析中回过神来，不禁暗喜，她先开了口。
“啊——啊——，你为什么道歉啊？哦，是因为脱鞋吗？我不介意的，你放松点，自然点，没事的。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人。我们见过吗？在百货公司吗？”
她心中不禁一惊，好像被人看到了自己裸体一样的，但是她确定她没见过他。
他看见她眉毛皱了起来，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心想，难道难道吓到她了吗？我这笨嘴拙舌的。马上补了一句，
“哦，是我记错了，我们是在驾校见过吧的，你上次来练车，不过你可能没看见我。”他很得意这句话，在这辆开往科目二和科目三考场的大巴上，除了司机，学员，教练还能有谁呢？
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回道：“是吗？不好意思，那我们也算是好久不见喽，哈哈哈哈，不过你被你猜对了，我也在百货公司工作。”她笑起来的毫无戒心。
“对啊。就是我们驾校附近那家百货吧，我们教练也带过好几个你们单位的学员呢。”他很庆幸自己能圆回来。
他发现鲑鱼的味道已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并不是那种专柜小姐常用的艳俗的名牌香水的味道，而是个很合适这个沿海城市的味道，一种西瓜的味道，林中瀑布的味道，被夏天阳光晒透透的味道，他认出了这个味道，是一种衣物清新剂的味道。
他好像能想象到一个画面，她抱着一只她最喜欢毛绒玩具熊在自己的闺房的粉红色睡床上翩然睡去。那只熊在她父母吵架时，曾陪她分享过恐惧，她和男友分手时，曾分享过她的难过，她听到新鲜八卦或者有秘密时，它更是她口风最紧的朋友。
但是它太老了，连绒毛都开始变硬，以前两星期可以洗一次的它。现在只能用盐水轻轻的揉洗一下，但还是会掉好多毛啊，她最后只好给它喷衣物清新剂。
她眼睛涔满了泪水幼稚地对他说：“至少你还是香喷喷的啊，熊先生。晚安。”她梦到了什么他并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的，她们半晌没有言语。
“这样啊，你今天也考科目二吗？手动档，还是自动档？”他故作热情的问道，虽然他尴尬到恨不得手边有报纸和书的话，就猛地一头扎进去撞死。
她微笑着，眼角显出好看的弧度，不过她厌恶自己这个样子，显得虚伪，城府很深。她熟悉这种微笑，它不代表任何情绪，它只是一种职业习惯。
“对啊。我考自动档的。”
“听说自动档都安排的很早，那你很快就可以回去喽。不过从刚才我就想问，你要穿高跟鞋考试吗？”他好奇的问。
“没有啦，我有准备平底鞋，不过考完还得去上班啊，劳碌命呀。”她拍了拍一旁的大提包，蓝色的小羊皮提包被撑得鼓鼓的。
“看得出你总是准备很充分啊。”他指的是她鼓鼓的提包。
不过她好像误会了，她这时已经又把高跟鞋脱了，自然地盘腿坐在双人座上，像一个本该就是这样的，在潺潺流水的密林深处的小精灵，她习惯性地拍了拍自己的颈椎，（他看过一些报道说长时间穿高跟鞋，重心前移，会导致腰椎或颈椎的困扰，此刻被证实了。）放松的说道，
“你这是取笑我吗？”她这皱着眉假装生气的说道，“其实啊，我是因为今天要考试太紧张了，所以脸上冒了颗痘才戴口罩的，我从小就这样一紧张就容易有各种毛病。这鸭舌帽呢，是因为早上起太早了，没来得及洗头呀。教练太坏了，明明7点半出发，叫我6点半就得到驾校等车，赶得我要生要死的。”
“诶，都一样啊，我教练也叫我六点半到，”他叹了口气以示同病相连，但嘴角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对自己的推理基本准确无虞感到一丝得意，他想安慰她一下，便继续说道：“不过真没什么好紧张的。你看就前几天，我们有一个师姐平时在驾校开的挺利索的，一到考场，一紧张，连续两次死于侧方停车……”
“对呀，我也觉得，我教练就说我过不了的啊。不过我觉得半桶水又有什么关系呢？再练也就这个水平啦，我自己心里也有数。反正可以补考的吗。再说了考试和实际在路面不同的啊，很多人拿了驾照也不敢开的。就算我拿了驾照我也是慢慢开，慢慢积累经验喽，没什么不安全的呀，最主要心态要好吗？总之能过就过，不过就重考喽。”她一脸好像理解万岁般的说道。
不过他呢，并没有其他什么意思，只是想叫她别那么紧张而已。开自动档，又是女生，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以后出门也不一定要自己开车的吗？有丈夫，有爸爸，也许还会有儿子。他当然没有觉得女司机技术就差，不能自己开车。他只是觉得，也许能被其他人一生骄纵宠溺，也不能算得上是一件坏事吧。
她利落的把长发盘在后面的鸭舌帽里，让他觉得她应该是个坚强又独立的女生。她也坐在第一排，难道她也不想被人打扰吗？或者是有轻度的社交障碍，他的朋友也这么说过他。他们其实并不认识吧，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对他倾吐一些事情。因为，他和她都明白也许他们之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吧，不会再影响彼此的生活，所以为什么不释放一些善意呢，陌生的朋友。
“考场到了，跟着人流，一直往里走就好。回去的时候你们自己克服一下哈。”司机高声喊着。
锈迹斑斑的大门顶上是锈迹斑斑的国徽。门前已经来了各个驾校的大巴，数不胜数的学员，陪同的教练。凉风从远处路考（科目三）考试的那座山吹来，带来一阵荫凉，吹起了凄厉的蝉鸣。吹动了山上的樟树或是榕树，还有为了美观在入口的通道种满了的行道树。他并不知道这些行道树的具体学名，（是酒瓶椰子？大王椰子？假槟榔？）不过他们很适合这个沿海城市，像她一样。
他想祝福她考试顺利，转过身她却没了踪影，融在在了人流里了，大家都在往里走，跟着人流走，仿佛在那个象征着什么的标志下，大家都变成了千人一面，随波逐流的羔羊走着，走着。
“熊先生，我可以的，对吧？嗯。我会加油的”一个“陌生”的女声在他身后稚嫩地响起。
他忽然觉得人们可能会因为政治，立场，财富，生存就一时屈服，变得千人一面，变得异口同声。但是人又是那么的不同，生活经验，语言，宗教，爱好，一个小习惯就又让他们显得如此不同。但最妙的地方是什么呢？他想应该是，不管同或不同他们都能经过一些方式理解对方，也许根本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们总是试着，试着。也许在某个对的时间，在13亿分之一的机会里，他们终会完全理解了对方或是达成和解吧。
“考试顺利。”他说。
“你也是，考试顺利。”她回答道。
她好像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