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冬暖做了太子妃的贴身侍婢,她在太子宫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太子妃去各宫串门的时候,都喜欢带冬暖去,而我只能留在太子宫里“歇息”,我倒不是因为冬暖得了更多宠爱在这里难过,只是难得的可见纪双木的机会,就这样一次次地流失了,心中难免觉得惋惜。
转眼已到了元宵佳节,皇后特意令人准备了十只花灯游船,邀各宫的妃子、皇妃、公主、郡主们到御花园游船河,太子妃一早便起来梳洗打扮,特意将发髻梳低了,留了长长的发束披在肩膀上,没有戴珠钗,只用新鲜的梅花在发髻挽起的地方点缀一二,淡粉的披风将身体裹起来,与冬雪水影相互映衬,显得高雅脱俗。
我和冬暖扶着太子妃到东宫门口,太子妃停住步子,转身对我说,“西樵今日不用去岸边吹风了,你替本宫去木园走一趟,今日是玉竹的生祭,你替本宫拜拜吧。”
“是。”我早知道这种群芳聚会的场合太子妃是不会让我去被人笑话的,不过让我去木园拜祭倒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我欢心地答应了,将太子妃送上马车,看着冬暖和小顺子随驾远去,感觉自己顿时成了放飞的风筝,回乾安居换了套白色的宫装,就往木园去了。
木园如雪般静谧的韵味在冬日里更加增添了一分寂寥和纯净。那个小宫婢不在院子里,我径直走到宫房门口,敲敲门,里面有微弱的回应声,却不见她过来给我开门。我又连着敲了一阵,好久才听到扑通一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的东西倒在了地上。我心想不对劲,赶紧推门进去,只见那小宫婢裹着棉被就躺在地上,眼睛还巴巴地望着门,小脸红通通的,呼吸有些急促。我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顺势往她的额头上一摸,好烫!我赶紧把她扶上床,然后跑出去烧水,点着了柴后又进屋从墙角的柜子里拿出一张旧毛毯,盖在棉被上,把毛毯边往里掖掖,然后从床底下抽出已经冰凉的炭火盆,到院子里去捡废炭往里扔。
水开了,我泡了热茶,虽不是什么好茶叶,起码也带点茶香。我将重新烧热的炭火盆搁到床底下,用热毛巾敷着小宫婢的额头,然后拿勺子舀热茶给她喝。也许是身体暖和些了,小宫婢的呼吸顺畅了些,她看着我,轻轻问,“你以前也是这里的宫婢吗?”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刚才我都看见了,什么东西放在哪儿你比我都要清楚,就跟在自己家里似的。”小宫婢微微喘着,勉强露着笑脸。
“别说了,先歇着。”我放低她的身体,给她盖好被子,然后从抽屉里取了拜祭用的东西,本想跟她交代一声,但待我回头,她已闭着眼睛睡着了,于是我悄悄走到屋外,找到玉竹的坟头,点香拜祭。
忙完后,我回到屋内,小宫婢还沉沉地睡着,我想给她抓副药,但我知道木园的宫婢是没有资格让御医来诊治的,也没有御医愿意来,以前我生病,也是自己扛过去的,只怕这小宫婢还有得罪受呢。我想起今天早上太子妃赐了吃剩下的山药糕给我,因走得匆忙,糕点带盘子还留在寝殿里,不如拿来给她,多少打点身体底子。
我回到荣祺殿,居然没撞上一个人,我走进空无一人的寝殿,一眼就看见山药糕搁在茶几上,我急忙走过去想端起来,谁知脚下踩了裙子滑了一下,整个人跌倒在床边,脑袋撞上床脚,头上的珠钗啪嗒一声断成两截,掉落的珠子滚到了床底下。
糟了!我赶紧爬进床底下摸珠子,手指刚触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就听见小顺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快点,快点,快扶太子妃坐下,快,拿烘暖的衣服过来!”小顺子忙里忙慌的,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我趴在床底下,太子妃荷花色的裙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爬出去帮忙,就听太子妃吩咐着,“所有人都下去吧,小顺子,你先去门口守着,没本宫的召唤,谁也不许进来。”
小顺子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朝太子妃问,“那西樵来了呢?”
“先让她回乾安居歇着,本宫自会传她。”我听太子妃这样说,便老老实实地趴着不动了。
我听着动静,好像是纸鸢服侍太子妃换了衣裳,泡了热茶,接着纸鸢出去,换了小顺子进来。“娘娘受惊了,幸好救得及时,这次可真是险啊。”小顺子的声音忽轻忽重,我却丝毫听不懂,不过娘娘换下的裙子竟是湿的,难道今日游船河,太子妃落水了?
“总算是送她上路了,这场戏,演得还真够辛苦的。”太子妃满足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我的心突然凉了下来,咚咚直跳。
“那日奴才看她已经信了,娘娘怎么还……”小顺子欲言又止。
“她信本宫是一时,她恨本宫却是一世,再加上绿萝那个小贱婢挑拨离间,难保他日冬暖不会再起异心,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只怕本宫要寝食难安了,不如早早送她与姐姐团聚,也算本宫与她们的一场缘分。”太子妃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听进心里,却如同冰锥刺胸,疼痛难忍。
“既如此,娘娘何不当时就……”小顺子的声音没下去。
“她若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死了,岂不是反把谣言坐实了?玉昌公主虽没搜到人,保不齐她心里不留疙瘩,即便冬暖要死,也得死得其所,断了玉昌公主的疑心。”话毕,碗盖咣当一声落在茶碗口上的声音响起,刺耳的很。
“啊,”小顺子的一声惊呼,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难道娘娘让冬暖在身边伺候是为了……”
“让玉昌公主怀疑,冬暖对本宫的恨不过是一场引诱她出丑的戏,”太子妃接着小顺子的话往下说,“她在望月庵里没有搜到人,早已是窝了一肚子的火,加上前次洛其阿大人送珠钗的事,也是绿萝听了予蓝的话在她面前多嘴才搞出后来的尴尬,连着两次在本宫面前出丑都是绿萝挑拨所致,本宫猜想她对绿萝应该是恨得牙痒痒了,对绿萝的话多少会有些不信任,只因漏出口风的是本宫身边的人,她才没有彻底跟绿萝翻脸,所以本宫不但不处罚冬暖,更要善待她,特意留她在身边,带着她各宫各院地转,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她好,本宫要让玉昌公主知道,冬暖是本宫的心腹,这样她就会怀疑冬暖向绿萝告密其实是本宫授意的一场骗局,是本宫耍了她,看她还信不信绿萝的话!”
“娘娘这招真高!”小顺子由衷地称赞,“只要公主认定望月庵捉奸的事是娘娘故意设圈套引她出丑,以后再有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到耳朵里,她也不会再相信,即便相信,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只要断了玉昌公主的疑心,冬暖就可以功成身退,去和她姐姐地下团圆了。”太子妃满足地说着。
“就怕这件事了了,玉昌公主还是不肯罢休,会在别的事情上继续刁难娘娘。记得皇后娘娘指婚那会儿,也是她多番阻挠,跟娘娘过不去。”小顺子不满地说。
“她是在记恨本宫当年不小心推翻蜡烛,烧了她的头发,让她半年不能出宫见人。”
“娘娘那时才多大,抱在手里的娃娃能是故意的嘛,再说她脸上的胎记是生下来的就有,与娘娘何干,她不去怪御医无能,倒要怨娘娘,真是不可理喻。”小顺子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原来玉昌公主的大发髻是用来遮掩胎记的,怪不得秀心要受罚,还真是捅到了玉昌公主的痛处。
“她也是可怜,好好的一张脸,偏有那么大一块青色的胎记,御医们想尽办法也没能除去,偏她又不肯受一点委屈,执意终身不嫁,这一点本宫倒也佩服,可惜本宫与她似乎天生八字不合,一见面就忍不住要唱反调,其实本宫心里,真真没把她放在心上。”太子妃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纸鸢的声音从寝殿外传来,“启禀太子妃,内务府有公公来回话,说找到冬暖的尸首了。”
“本宫知道了。”太子妃让纸鸢退下,然后我听到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娘娘……”小顺子轻轻叫她。
“小顺子,你去皇后那儿请旨,就说是本宫的意思,太子宫宫婢冬暖护主有功,特赐承御封号,着内务府厚葬。”太子妃吩咐着。
“护主有功?这恐怕……”小顺子微露为难之色。
“冬暖是为了本宫才死的,难道本宫给她一个封号也不行吗?”太子妃的声音大起来,“再说当时情势危急,谁能看清楚发生了什么!落水的是本宫,这事由本宫说了算!”
“奴才……明白了。”小顺子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了这句话,“冬暖也算是死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了。”
“她若不死得清清白白,那本宫又何来清白,她若不死得堂堂正正,那本宫又何来全身而退呢?”太子妃这话让我赫然不已,她的话里一点听不出落水的惊慌和死人的惊赫,平静得如同结冰的湖面,将汩汩水流掩藏于宁静之下,“冬暖一定要死,但却不能死在本宫的手里,她要死,就必须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总算是最后没有白费心思,要是冬暖命大死不了,娘娘可就被动啦。”小顺子心有余悸地说着,我隐约能听见他拍打胸口的声音。
“本宫既然愿意以身犯险亲自落水以彻底取信于玉昌公主,当然会安排妥当,冬暖溺毙湖中是必然的结局,绝不容横生枝节。”太子妃斩钉截铁地说。
“娘娘不识水性,为区区一个宫婢如此冒险,奴才真是替娘娘不值啊。”小顺子说得掏心掏肺地。
太子妃并不欣赏小顺子的这个马屁,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值?但凡跟本宫偷情的谣言有关联的事,本宫如何处置,都没有不值的说法。”
小顺子被噎了一下,稍作停顿,便拿我换话题,“哟,都什么时辰了,西樵那丫头还没回来呢。”
“没回来也好,本宫还不想她陷得太深。”话说至此,太子妃突然站起身,喊纸鸢进来找披风。
“娘娘要出太子宫吗?”
“本宫要去皇后那儿,冬暖赐封的事,还是本宫亲自去跟皇后请旨比较妥当。”太子妃说着,罩上天青色的披风,又吩咐了几件事情让纸鸢去办,然后带着小顺子匆匆离去。我依旧躲在床底下,直到完全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了,才狼狈不堪地从床底下爬出来。冬日的冷风从门缝窗缝里吹进来,我背后一片冰凉,早已是虚汗淋漓。我看看手中握着的珠子,之前还又圆又亮,现在已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