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暖被追封为承御,这是后妃的宫婢中最高的等级,外面的人都称赞太子妃厚德载物,只有我知道那是一种赎罪的方式。冬暖的葬礼很体面,太子妃居然破例为冬暖上香,就像那日在木园,她亲自为秋莲上香一样。
然而,冬暖的葬礼远不是元月里最风光的,昨天,也就是冬暖死去的第二天,甄德妃病逝德延宫,皇后亲自向皇上请旨,主理丧事,并提请皇上追封甄德妃为后。皇后此举博得盛赞不亚于太子妃为冬暖提请封号,一时间,皇后与太子妃这甥姨两个在宫中贤德之名风传,郑氏女子主中宫安天下的命数之说又悄然萌发起来。甄德妃死了,换来两桩所谓识大体顾大局的政治婚姻,冬暖死了,换来太子妃独立支撑却已伤痕累累的名节尊严,这究竟是值,还是不值呢?
“穿上它,”太子妃打断我的沉思,递过来一双绣鞋,“然后随本宫去德延宫行拜祭之礼。”
我不明就里地接过绣鞋,“奴婢有鞋穿啊……”
“穿上你就知道了,本宫还会作弄你不成?”太子妃说着将我推到一边,只让小顺子服侍她更衣。
“快穿吧,这可是娘娘的恩典呢!”小顺子像是知道什么,拼命催我。
我走到屏风另一侧,换上太子妃给我的绣鞋,“哎呀,好硬啊。”我不禁叫出来。
“一只硬、一只软,这样才能垫高你的脚!”小顺子从另一侧走过来,“真是大惊小怪,难为娘娘想了这个法子让你有脸出去见人,你还在这里不领情。”
“垫高我的脚?”我这时才感觉到,左脚的鞋子底是软软的,脚踏踏实实地踩着地,右脚踩在硬木头垫厚的鞋底上,有点紧,踩着不那么踏实,好像脚不是自己的,很不自在。“这还能走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张御医教的法子,说走的时候会有些疼,但看着就不瘸了。”小顺子折起屏风,太子妃走到我面前,仔细打量着我,“你看你的肩,果然就平了,走两步让本宫看看。”
我挪了挪脚,却没有迈出步子去,“娘娘,奴婢能先自己看看吗?”
“怎么,还怕本宫笑话你,还是怕张御医的法子不灵?”太子妃笑着挥挥手,小顺子又把屏风展开,隔开我和太子妃。
我怀疑地走了两步,脚底下很不真实,而且疼,我又走了两步,还是疼,但是,已经看不出来是个瘸子了。我差点就要喊出来了,原来,原来这么简单就可以……
“好了没有?德延宫那边还等着呢!”小顺子又开始催促。
“好了,”我匆忙放下裙子,小顺子已经把屏风折起,我看见太子妃笑盈盈地站在落地大衣镜前,朝我笑,我也忍不住笑了,真是从心底笑出来的,“娘娘,奴婢,奴婢可以好好走路了。”我连眼泪也笑出来了,之前因冬暖之事而生的芥蒂此刻已被心中的喜悦彻底倾覆,太子妃对于我在此刻,恩同再造。
太子妃披上白羽毛的披风,对着镜子整理妆容,“那还不赶紧去看看蒲妃娘娘准备好了没,传她随本宫去德延宫吊唁,也让那些曾经笑话过你的人打打自己的嘴巴。”
我“哎”了一声,急忙往蒲妃的圆祺殿去。守殿门的小祥子见到我,赶紧要往里头传报,突然又刹住车,回头仔细瞅了我一眼,顿时嘴巴张得大大的,连说话也结巴了,“西,西樵姐,你这腿,能走了?”
我被他的样子逗乐了,“不能走,难道是爬着来你这里吗?”
“不是,我是说,你,不瘸啦?”小祥子也问得小心,一边又仔细打量了几眼。
“你看着不瘸,便是不瘸了。”我满心欢喜地说,“你们主子可准备好了,太子妃那儿催了,要赶着去德延宫呢!”
“去吊唁又不是喝喜庆酒,你身为宫婢,虽然戴孝却喜上眉梢,高兴成这样,对永德皇后也太不尊重了吧!”蒲妃出现在小祥子身后,厉声指责我的样子将她一贯温婉的情态抹煞得一点不剩。甄德妃病逝后,皇上追封其为永德皇后,因此全宫戴孝,我一时高兴,竟然忘了这个,被蒲妃捉了把柄。
“妹妹身为太子侧妃,应为东宫宫婢的表率,既然明知今日要去德延宫行拜祭之礼,又为何要拖拖拉拉,等本宫亲自来请催,难道这样,也算是尊重吗?”太子妃更为响亮镇定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顿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背后支撑着我,太子妃走到我前面,我看见蒲妃迅速收敛的眼神,还有银心从讥笑到怯弱的眼神。
蒲妃捏紧手帕,慢慢躬身致歉,“姐姐教训得是,妹妹记下了。”
“小顺子,摆驾德延宫。”太子妃干脆转过身去不看蒲妃,伸出手来,递给我一个眼神,我立刻伸手扶住,然后跟着太子妃离圆祺殿而去。隐隐地,我能感觉到背后冷峻憎恨的眼神,直直地戳向我。我本能地要回头去看,手腕上突然感觉被太子妃狠狠一抓,疼得我不能转身。“不许回头,”太子妃用足够我听见的声音坚定地说,“本宫不回头,你就不许回头!”
我再不敢东张西望,直到东宫门口,扶着太子妃上了马车,还是刻意不朝蒲妃所在的方向去看,小顺子过来戳戳我的肩膀,冷冷地说,“别脚底下刚好就不知道看路,抬着头当大白鹅啊。”
“娘娘不让我看蒲妃。”我傻傻地说。
“哈哈,”小顺子嘲笑完后继续教我,“你少断章取义歪曲娘娘的意思,你眼里有没有蒲妃,娘娘不在乎,娘娘要的,是你心里没有她,你能不看她一眼,那不算什么,什么时候你能看见蒲妃当没看见了,那才算娘娘没白疼你。”小顺子说完,拂尘一挥,“走吧。”
车轱辘转起来,我跟在旁边,第一次不用左顾右盼,第一次不用东躲西藏,能好好走路的感觉真好,那一刻我跟自己说,一定不让太子妃白疼我一场。
在德延宫,我又看见了文秀公主,她清瘦了不少,不施脂粉的脸素得像一杯水,没有味道,没有颜色,只剩下干净二字可以形容它的存在。太子妃走上前去,用一种恍如隔世的眼神看着公主,那是怜爱、心疼、愧疚、期盼?对,是期盼,太子妃期盼文秀公主能够谅解她的苦衷,能够难舍彼此的情分,能够投给她哪怕一点点的宽慰和包容。然而,文秀公主根本没有看她一眼,尽管她的目光成片地在我们面前扫过,却也只是扫过,没有最后的落定,没有期待中的对视。曾经分享文秀公主感情秘密的太子妃,如今,也成了偌大皇宫中一个陌生人而已。我看到太子妃眼中的温热的期待逐渐冷却,变成漠然和平静,最后,她轻轻一笑,眼中的暖意彻底流失散尽,我知道,她认了。
“安国郡主到!”随着一声传报,我与太子妃转过头去,只见万淑宁身着素服,缓缓而至,往日步伐轻盈今日却步履沉重,往日清笑婉约今日却双目含悲,素颜相见竟然如天降仙子,悲悯之气竟盖过吊唁之人多少哀痛之泪,思念之语。除了太子妃,众人纷纷后退,为万淑宁让出一条路,三次叩拜,亲手点香,万淑宁虽无言语,却徒然使我心增伤悲,没有眼泪,没有放声痛哭,她所有的悲伤全在眼中,全在举手投足之间,那悲天悯人的模样,真让我怀疑今日祭拜的究竟是病逝而去甄德妃,还是为国捐躯的万云川。
文秀公主似乎也被她感染了,躬身谢礼之时,一直忍着没有哭泣的她竟然落下泪来。万淑宁一句劝慰的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抬手,抹去公主眼角的泪。那一瞬间,我感觉手腕很痛,我回头,看见太子妃失神地望着公主和万淑宁,眼中的失落和绝望如浪潮般叠叠涌来,而我手腕上的疼痛也层层加剧。
忽然,我看见了纪双木,她远远地站在万淑宁边上,不去打扰她们。然而,这次难得的相见,只能在沉默和哀伤中成为过去。
回东宫的路上,我在马车上陪着太子妃,她很安静,安静到我要秉住呼吸才能不打扰她的沉思。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看倒她伤心的模样。车轱辘颠了一下,我身子一斜,脑袋往太子妃肩上蹭了一下,一句话飘进我的耳朵里,“那是我的位置。”我一怔,这才认真地看向太子妃,发现她的嘴唇不停地蠕动着,似乎念念有词的模样。那是我的位置。虽然说得很轻,但我听清楚了。
我和小顺子把太子妃送回寝殿,她让我们都退下,我们虽不放心,也只能照做。小顺子在荣祺殿门口来回打转,我看得直头晕,忍不住冲他喊,“别转了,娘娘的心情,也不是你多转几圈就能转回来的。”
小顺子果然停住不转了,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急跺脚,“这安国郡主也太有心了,戏演得真真儿的,把人心都给揽过去了,我们娘娘是真心疼公主,反被冷落成那样,这也太让人心寒了。”
“真心还是做戏,公主自会分辨,如今不过是场面上让郡主得了风光,咱们也不用急成这样,我不过是怕娘娘被公主给伤了心,才愁眉苦脸的,若是说到郡主和娘娘的威望,那自然娘娘是一等一的,咱们不怕。”我给小顺子鼓劲,看得出他对太子妃的忠心,那也是一等一的。
“你知道什么?”小顺子不领我的情,反过来驳我的话,“场面上的东西,是最能见高低的,你呀,聪明都不在点子上,早晨要不是太子妃护着你,蒲妃早把你另一条腿也给打瘸了。”
“只怕不是打断腿,而是直接撵出宫了。”纸鸢突然冒出来,顶了小顺子一句。
“哟,纸鸢姐姐,你这话可说偏了,蒲妃再有胆,也做不了这个主啊。”小顺子冲纸鸢眨着眼睛,不屑地说。
“只怕从现在起,她能做这个主了。”纸鸢回了小顺子一句,眼中满是担忧和警惕。
小顺子脸色一变,赶紧跑到纸鸢跟前,紧张地问,“是不是你听说了什么?”
纸鸢看看小顺子,“我要见娘娘。”
“娘娘不让人伺候,连我们都被赶了出来。”我如实说。
“那好吧,”纸鸢也不勉强我们,转过身就要走,“反正太医院自会有人来禀报的。”
“等等,”小顺子叫住纸鸢,然后转脸对我说,“你在这儿守着,我进去通传一声。”小顺子说完,又看了纸鸢一眼,转身跑进殿内,没过一会儿又跑出来,冲纸鸢喊,“娘娘传你,赶紧进去吧。”
我也要跟着进去,小顺子拦住我,“娘娘没让咱们进去。”
“那纸鸢……”我看着纸鸢跃入门内的身影,想着究竟有什么要紧事,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凑热闹。
纸鸢在里面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也没跟我们交待什么,我和小顺子等在门口,直到传膳的时间都过了,我和小顺子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走进去。
寝殿里一片狼藉,茶碗摔碎在地上,茶水从歪倒的茶壶里流出来,柜子上的瓷瓶也滚落在地,瓶中的梅花折枝断裂,梳妆台的镜子上长长的一道裂缝触目惊心,胭脂首饰也连同首饰盒一起散落在地上,珍珠链子扯断了,珠子滚得满地都是,太子妃坐在床榻上,两眼空空地望着破镜中的自己,镜中的脸庞也因为那道裂缝而被撕成两半。
“娘娘!”小顺子肉痛地叫起来,步子一乱,不知踩了什么,一个趔趄冲到太子妃的脚边,脑袋撞在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我看着满地的碎纸碎瓷片,顾不上小顺子脑袋上肿起的胞,连忙收拾起来。
“蒲妃怀孕了。”太子妃的话如炸药爆炸般轰得一下震得我眼晕,拾瓷片的手一抖,手指上划开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