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顾祝同在家里仔细地打了腹稿,才约了蒲细。
蒲细很爽快地同意了,爽快的以至于让顾祝同觉得她有点迫切。
顾祝同订好了时间,蒲细选了个地点。出发前,顾祝同挑了一件本白色的体恤,配了一条浅灰色的长裤,他要让他的穿着和他的意志相配合,共同向蒲细传达一个缓和、准确的信息,把缓冲区建立起来。
顾祝同上车,在驾驶座上做了一会儿,才系上安全带把车开出了小区。
他边开车边在脑子里模拟与蒲细的对话,没有注意到正拖着行李要进小区大门的黄琳。
因为授课老师参加一个重要的国际会议,那门本应最后一天考试的课挪前,节约出来了三天。黄琳思乡情切,请伊娃委托机场工作的朋友把机票做了改签,提前三天赶到了北京。她没有通知顾祝同,想给老板一个惊喜。
她拨了顾祝同的电话,但没人接听。顾祝同的电话被放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并为了专心与蒲细谈话,设置了静音。
黄琳犹豫了一下,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跟上了顾祝同。她没带钥匙,进不了公寓;她也不想先回学校,行李拿进去,就不好提出来了。这十天,她想住在老板的公寓里,她是多么想念那个大沙发,和那个会做蛋炒饭的人啊。她想早点见到顾祝同,哪怕在他忙碌的时候在车上等他。
好在顾祝同开车一贯遵守交规,从不超速。出租车司机有经验,一会儿就看到了那辆招眼的越野车。
顾祝同到了“夜色”。白天的酒吧没有什么客人,孤伶伶地坐在角落的蒲细,一下就落在他的视野里。
一向娇美的蒲细,穿了一身黑,上面绣着同色的豹纹,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式样,头发剪得更短了,贴着头皮一层毛茸茸的短碎,一缕稍长的刘海贴在受伤的额角,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艳模样。
顾祝同走上前,径自坐在她对面。
蒲细马上坐直了身体,眼睛灼灼地看着他,好像豹子看到了自己的猎物。
这样的蒲细,是顾祝同以前没见过的,他不由地警惕起来。
“想不好?”蒲细单刀直入地切入主题,三个字,没提到主题词,可顾祝同听懂了。
“对。”顾祝同老实地回答。此时的蒲细,象非洲大草原的猎食动物一样有着敏锐的嗅觉,对真话假话的分辨不啻于本能。顾祝同不想骗她。
“没想好可以慢慢想,但你得先给我一个回应。”蒲细靠回到椅背,“你会想通的。”蒲细看到了顾祝同眼角升起的一抹不耐,又追加了一句。
顾祝同觉得面前的蒲细像个巫女,她的眼神、语气、姿势以及脸上的神态都是他陌生的,它们整齐划一地传递出一个信息,她自信对未来有把握。
“很抱歉不能呼应你的好意,但我能保证在你结婚前保持单身,我们都尝试着充分地了解对方。你也知道我的状况,这是之前我能设想的最大配合了。”顾祝同看着蒲细的眼睛,以最诚恳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我们之间的事,无关他人,我希望我们两个就能处理好。”顾祝同接着说。
蒲细不动声色,好像在看一个生涩的表演。
顾祝同的意思是,黄琳那里他会自己去解释,蒲细你不要轻举妄动。她听出来了。她很想把不满和不屑剖白给他看,但她忍住了,不想给顾祝同看穿她情绪的机会。
顾祝同看她没反应,继续开导她,“蒲细你是个大方明理、富有教养的姑娘,你和莫骁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之前之后都很珍惜我们的情谊。这次事故我真的很难过,但对你的提议,感觉太突然,或许你也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心意,我理解。”
蒲细挑起了眉,她的心意就差没可在额头上了,还要怎么看清?要静下心来,蒲细告诉自己,这是一场重要的谈判,关系她今后要摆弄多大一个战场,她要冷静。
蒲细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眼睛继续平视着他,端给顾祝同一幅悉听尊便的疏离模样。
“当然,我在感情上也很迟钝,也做过很多犹豫不绝的事,”顾祝同看蒲细的眉毛又恢复常态了,才又接着说,“之前,我们都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了我们看好的那个人,我们俩其实很相似,都能为感情隐忍不发,也都能为它做最大的努力。”
蒲细神色缓解下来,她没想到顾祝同能这样体会她的心思,一刹那,她竟然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她被这种感觉感动了。
她双手紧握,握得骨节处显现了几点青白。她一动不动,生怕打断了顾祝同,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角度跟她谈话。
“婚姻对我来说,是一生中最郑重的决定之一,从小我就羡慕爸爸妈妈从恋爱到结婚到相守一心一意,我希望自己未来的婚姻也是这样的,就像打棒球一样,作一个漂亮的、一气呵成的、畅心快意的全垒打。”
蒲细的眼睛亮了,她也这样设想过自己的婚姻。
“将来,我还会买一所带个大花园的房子,在后院种上鲜亮的青菜和果树,在前院移植上优质的草皮,草皮的边缘种上玫瑰花和几株海棠。”顾祝同看着蒲细渐渐放松的神情,接着描绘自己未来的家庭,“当我和朋友或者带着孩子们在草地上玩球的时候,我的妻子会从后院的菜地里采摘新鲜的茄子或西红柿,为我们准备晚餐。”顾祝同停了下来,对蒲细苦笑了一下。
他特意提到了孩子,并不是想刺激蒲细,孩子确实是他未来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构成。
来之前他一直在犹豫,不知怎么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她,这种谨慎就像一团乌云堵在他的胸臆之间。现在他流畅地把它表达出来了,他觉得胸口的乌云渐渐淡化,破开一丝缝隙,穿过一缕清风,呼吸也轻松起来。
“我们都不是随便的人,都希望能和自己爱的人携手白头,是不是,蒲细?”蒲细点点头,垂下了眼睑。但他看出她正在从对抗的情绪中游离出来。
“如果我有婚姻,我希望那也是慎重考虑的结果,是一个负责任的决定。”顾祝同双手慢慢转着桌上圆润的方糖罐,发出和缓的沙沙声。
蒲细把视线避开他,顾祝同看出她又在抗拒,但他得继续说,得让她搁置结婚的想法,先接受订婚的提议,把心情平复下来再继续解决问题。
“我把你当成最长久的朋友之一,我希望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我们也相互信任,开诚布公,坦诚相见,如果你觉得受到了伤害,事后就把这次谈话忘了,我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我们再考虑再商量。”
蒲细抬起头看了他半晌,然后说:行,你有诚意我就信任你。
“虽然认识了二十几年,但至少我个人从没有在结婚的角度考虑过我们的关系,我觉得贸然就结婚很不郑重,也不尊重对方。”
顾祝同说的很慢,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蒲细象猎犬一样警觉地耸起了身子,专注地看着他的嘴启合,很担心他说出一个毅然的拒绝。
“你做媒体,可能每天都在目睹结婚离婚,有些甚至成了赶场,还没结束这一场,就已经赶赴下一场。匆匆结合,匆匆分离,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对婚姻的真实评价,其实心里已经布满沧桑。时间长了,感情上的伤口也许会愈合,但心理很难重返最初的轻松了。”
莫骁做了很多功课,让他在短短的昨夜看了一摞对于婚姻的讨论。他把事情又重新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有把握比较好地表达自己的意图了,才联系了蒲细。
“我信奉简单化的生活原则,不想把家庭复杂化。婚姻很具体,具体到一时一刻,一餐一饭。我们现在越慎重,可能将来的生活挫折越少、不愉快的阴影越少。你比我清楚,仓促的婚姻,多数是女人的终生遗憾。”
“我们给对方,也给自己留点时间,好吗?”顾祝同尽量不疾不徐地说。说完,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生怕蒲细被惊起。
“为什么还要留时间?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你想象中的家也正是我想要的,还有什么分歧?”蒲细仰回到椅子背,不跟他聊了。
“蒲细,”顾祝同前倾着身体,想把她拉回正在讨论的话题,“我是个中规中矩的人,没什么情趣,一起生活你就会厌烦。”
“我不会。我二十几年自己一个人等待着都过了,要走到你身边朝夕相处了,又怎么会厌烦?”
“正常情况下,我一天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做试验。我最在行的话题永远是我的专业——”
“祝同,你觉得这样谈话有意思吗?你是什么人,我早十几年已经了解了。”蒲细打断了他的话,别过头,招呼老板给她一杯“冰山”。
那是一种有烈性酒调制的鸡尾酒,现在又是白天,叫酒的还是一位女士。
老板看了看顾祝同,顾祝同轻轻点了下头。
“冰山”很快上来了,摇曳的寒气从冰蓝的液体上勃然而出,冰凉的杯体已经蒙上了一层水膜,杯口上飘着一片妖冶的花瓣儿。
蒲细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祝同,我想的时间太久了,别再浪费时间试着说服我,好吗?”蒲细揉着太阳穴,叹着气,“我想要什么,自己很清楚。”
“尤其,在我受了伤、躺在病床上不能下地那几天,我想得更明白了。”蒲细伸手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道蜿蜒的伤疤,丑陋地、霸道地横亘着。
“二十多年,我生活的最大追求就是嫁给你。假如在那场车祸中我死了,那我这辈子岂不是很冤枉?”蒲细淡淡地瞄着他,眼神由于酒精的关系有点迷离。
“老天可怜我对你的情谊,让我留住了生命,我就要努力地、尽快地成为你的妻子。”蒲细伸手抓住了顾祝同的手,似乎想从他身上攫取点温暖。
“我们一定会同一天、同一地点结婚的,我不是乱说。”蒲细手抖着,嘴上却无比笃定。说完,看着顾祝同一动不动,似乎正把她的信心加持给顾祝同,或者给他下个蛊,让他也深信不疑。
顾祝同也看着她,半天没再说一句话。
他知道只要蒲细有这个决心,就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促成。黄琳是在校生,他是学校的老师、新任校长助理,话题不难找,蒲细有本事让媒体趋之若鹜。
黄琳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去。隔着玻璃窗,她先是看见了顾祝同走过大厅,接着看到了端坐在角落里的蒲细。门口离那张桌子的路程有点曲折,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的印象里,顾祝同好像从来没有单独约见过蒲细,总是拉着莫骁同行。老板有重要的事情吧,黄琳犹豫后还是决定站在外面等他。
现在,她的脚有点累了,她跳着倒了下脚,把体重压在另一条腿上。
十几分钟后,黄琳看到先是温和说话的顾祝同皱起了眉,蒲细看似神态冷淡却一扬手把咖啡汤匙碰到了地上,细弱的她弯下腰去捡拾。她抬脸时,黄琳觉得她看到了自己。
出于礼貌,黄琳决定进去打个招呼。
怎么就说服不了这个顽固的女人呢?顾祝同用手指按摩着太阳穴,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疲惫,甚至超过了蒲细车祸当夜。
顾祝同厌倦了,不想再把谈话继续下去了。
“好,等你有意结婚,去香港也可以,去美国也可以,地点你选,时间我定。”他脑子想的新娘是黄琳。不就是一起结婚吗,可以。但是得等他的黄琳够了法定年龄。
蒲细脑子里想的新郎是他。“你一定会是最帅、最得意的新郎。”蒲细笃定地说。
一定是,顾祝同心里想,黄琳也一定是最美好的新娘。但他没说出来。
刚推开门的黄琳愣住了。顾祝同的话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地飘进她的耳朵里,蒲细的声音不小,就算她不想听,那句话也固执地打击着她的耳膜。
幸好有个陶瓷喷泉,可以藏住自己。黄琳哀伤地想。两行泪水不听话地决堤而出,止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