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初，有一位法国记者问马苏德，说他与塔利班的战斗是不是徒劳之举，因为塔利班控制了这个国家80％的国土，而且还在接受来自巴基斯坦大规模的军事和经济援助。马苏德微笑。他为自己祖国的自由已经战斗了23年。
“我把自己所想的告诉你吧：无论你幸福还是不幸福，生活都得过下去。”他说，“任何一个人，当他回顾过去，感觉自己曾经发挥过一些作用的时候，他都没有必要感觉遗憾。”
阿富汗政治难以摸清楚，就连对许多阿富汗人来说也是如此，从某个角度说，马苏德的作用可以简单地解释为一系列的军事胜利，之后是政治上的大错。最糟糕的是他1996年撤出喀布尔。此前，他在敌对的穆斯林游击队派别之间进行了多年惨烈的战斗。作为代理国防部长，他没有能够克服种族之间的派系斗争，而这正是战争的根源，也没有能够完全控制住自己的军队。在他看管期间，喀布尔发生了残杀活动，而且，很多人永远也不能因此而原谅他，不过，对他寄予这么高的期望，无疑是对他提出了太高的要求，因为这是一个被20多年战争弄成一片焦土的国家。
但是，哪怕马苏德的批评者也承认，他是游击战争的大师。在喀布尔以北50英里的潘杰希尔谷，苏联人9次狂轰滥炸，但他9次将苏联人赶了出去。塔利班军队有来自巴基斯坦志愿军的大力支持，甚至还有巴基斯坦正规军夹杂在里面，跟北方联盟在人力上有3比1的悬殊，但塔利班却总没有办法发动决定性的打击。越是接近失败，马苏德看起来就越是灵活多变，越是危险可怕。这一点在1999年就看得很清楚，当时，他的部队在巴格拉姆空军基地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并被赶到了北部潘杰希尔谷。50万平民整夜行走，数以百计的人在恐慌中淹死在河里，大家都希望赶在塔利班的坦克前进入峡谷。
马苏德行动敏捷。他首先炸掉了峡谷河口上达朗桑峡上的石壁，事实上将自己锁进了谷内而将塔利班挡在谷外。之后，他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地跑，从一个清真寺到另一个清真寺，告诉所有人采取抵抗行动。“现在到了准备赴死的时候了，”他说，“与其一天一天地过好日子，还不如为了祖国的自由而战斗到死。”
塔利班上次将马苏德逼进潘杰希尔谷是在1996年，他花了3年时间才组织起有效反击。这一次，他几乎立即就调转了自己的部队。他集合了自己最优秀的战士，整夜行军，天亮时从山上冲下来，越过肖马利平原进行攻击。塔利班完全被打晕了，被切断了供应线，成百上千的塔利班被打死。那是他们在马苏德手上最惨的一次败仗，他们再也没有能力把失去的地方收回来。
2000年秋季我在阿富汗的时候，曾跟一个巴基斯坦战俘谈过话，他在科斯特郊外一个恐怖分子训练营里接受过训练，那个训练营属于本·拉登的网络之一。他叫卡莱德，充满憎恨地称马苏德是“最后一堵墙”，挡住了基地向阿富汗和亚洲其他国家传播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道路。他说，如果他们在阿富汗失败，则被迫另找一个国家作为基地，用以发动针对西方的全球战争。
说到他的计划，卡莱德谈得不慌不忙，甚至很自豪，跟他一起的其他20名左右的战俘也是如此。他们说，他们来自伊斯兰世界的各个地方，要与马苏德作战，还说如果他们被打死，那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其他人会来替换他们。他们说，这是一场宗教战争，而宗教战争是没有结束之日的。
马苏德的监狱里关押着这样一些人，毫不奇怪，他会警告美国注意恐怖主义的危险。本·拉登已经利用阿富汗作为基地之一，用以协调1993年世界贸易大厦的袭击活动、1998年在非洲的使馆爆炸活动和2000年针对美国“科尔号”军舰的袭击活动。很明显，更多的攻击还在筹备中。马苏德虽然是一名虔诚的穆斯林，但是，毫不奇怪，他成为在阿富汗壮大成长的极其复杂的反西方阴谋中的靶子之一。去年夏季，塔利班在阿富汗北部大草原上组织的另一次攻击活动减速后停止了，而且，根据一名高级指挥官的说法，马苏德刚刚从苏联人手里购买了几十辆翻新的坦克以充实其防备力量。中央情报局显然在直接与他工作，而巴基斯坦甚至开始在国际上大张旗鼓地宣传它对塔利班的支持。经过5年之后，联盟在发生变动，武器开始流动。有一个人就处在这一切活动的中心。
9月9日，马苏德在他的后方基地，称为科杰巴赫丁，是在沿阿姆达里亚河一线的地方，召开一次前线作战指挥官的重要会议，他跟平时一样又迟到了。但在下午，他经过政府开办的一个宾馆，要跟两名记者见面，这两个人已经等了他好几个星期了。两个人说他们为一家阿拉伯电视网工作，由伦敦一家非盈利组织伊斯兰观察中心介绍而来。他们声称想采访他，准备做一部讲述阿富汗的纪录片。没有对他的采访，他们说，整个旅行就会浪费掉。
没有人搜查他们，一方面是因为马苏德觉得这样太不礼貌，另一方面是因为有人替他们做担保。后来，人们发现，这两个人所持的比利时护照是假的，而且伊斯兰观察中心与基地组织有联系。有人还记得，这两个记者特别爱惜他们的电视摄像机，尤其是乘坐租来的俄国吉普在阿富汗乡间路上颠簸的时候。后来发现，摄像机里装满炸药，那两个人不是记者，而是基地组织的特工，由奥萨玛·本·拉登派来的。
马苏德道歉，说让他们等得太久了，然后坐在宾馆的一把椅子里。坐在他身旁的还有马索德·卡利利，是北方联盟派驻印度的大使，还有翻译阿塞姆·苏哈依尔。一位阿富汗记者叫法希姆的，也在一旁拍摄采访经过。马苏德的警卫跟平时一样在门外等候，这也是出于对记者的尊重。两个阿拉伯人当中的一个忙着架设电视摄相机和三角架，另一位让马苏德看了即将提问的纲要。头两个是关于战争的模糊问题，但第三个问题引起马苏德的注意：“如果抓到奥萨玛，”那个阿拉伯人问，“您会拿他怎么办？”
马苏德头朝后仰大笑起来。那是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11月11日深夜有消息传来，说进攻开始了。我们还在巴格拉姆那位镇长家，坐在地上吃羊肉，突然间，一名士兵跑进来告诉我们消息。美国人在天亮时会恢复轰炸，之后，北方联盟会发动连续进攻，每拨2，500人。前线共15到20英里长，横跨肖马利平原，在一些战略要地，北方联盟已经事先调集了兵力。这边一共有12，000人在等待攻击，而塔利班那边有约两倍多的人在准备防卫。自从20年前苏联人占领以来，这也许是阿富汗地面上最大规模的集团作战。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们就醒过来了，爆炸声早已经把窗户震得沙沙响。战斗在很近的地方进行，就在我们南边几英里远的地方，看起来炸弹落在公路上了。北方联盟的一名情报官曾告诉我们，越过肖马利平原通往喀布尔的两条公路上新增了从巴基斯坦调来的4，000名外国兵。美国人正在想办法搞掉这批人。
在我们到达那边前，北方联盟早已经派遣数百名人员赶到公路上。他们从汽车和坦克里跳出来，在被战争打得到处都是洞眼的硬路面上排成队形，他们把双手伸向天空的时候，第一抹阳光照在他们黑乎乎的脸上。司令官首先拖长音调唱祷，之后，其中一名士兵唱了一首极动听的歌曲，歌声飘向宁静的天空，之后是可怕的沉默，直到部队发出另一种吼声，之后他们就回到卡车上。
车队蹒跚前行，我们坐在皮卡车里跟着，完全笼罩在一片黄色的粉尘里，让人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在整个谷地，北方联盟的部队都在向前推进，进入各自的阵地。走完半英里后，卡车停下来，我们也跟士兵一起从车上跳下来，到了一个称为杜萨拉卡的阵地上的泥沙地堡后面，而坦克却在继续前进。美国人还在轰炸，有五六个记者站在周围，他们注意力不集中，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此时，第一枚炮弹飞过来了，把我们全都打到泥土里。是一枚82毫米迫击炮弹，几分钟后又飞过来一枚。最后，第三枚炮弹正好砸在那几名记者几分钟前还呆着的地方，使得我们鹌鹑一样四散逃开。
我们被震得晕头晕脑，一身泥土，之后在公路上重新集合。北方联盟已经开进到塔利班阵地的范围内，我们可以听到他们的火箭从头顶飞过的时候发出撕裂空气的声音。远处的山顶上冒出大团的浓烟，听不到炸弹的声音，10秒钟之后，冲击波传到我们这里来，发出单调的砰砰声。现在已经是早晨八九点钟了，在杜萨拉卡对面，小型武器开始发出愤怒的叫喊，转向南面之前，这样的声音一会儿像急风暴雨，一会儿又停息下来，之后是更大的急风暴雨。联军坦克通过无人之地向前推进，一路走一路开火，步兵跟在坦克车辙上面走，以防踩上地雷。塔利班的阵线守不住了。联军在突破，一路前进一路打得轰轰烈烈。
约在中午，战斗进入间歇期，北方联盟军占领塔利班放弃的阵地。我们也跟着前进，到达一处泥土堡垒，部队在这里聚集，准备下几波攻击。有些人穿着从伊朗买来的不合身的作战服，但大部分人都是当地的战士，穿老式的羊毛夹克衫，布袋一样的宽松裤，针织羊毛帽和懒汉鞋或一直破到脚跟处的破旧运动鞋。所有人都挂着子弹带和作战袋，还有大卷供使用弹药带的可怕的PKA机关枪用的点30口径子弹，他们的PKA机关枪就那么随意地扛在肩上。
战士们蹲在尘土中，一边往子弹夹里装子弹，一边剥开心果吃。有些人跟我们要水喝，因为他们一整天都没有喝水了，还有人跟我们要香烟或食物。他们都很年轻，跟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们像中学女生一样羞答答地发笑，但是，附近有个火箭筒发了瞎炮，他们立即变成了男子汉，冲过去把炮手的肢体和血乎乎的身体抬到我们的皮卡车上。司机把那个人运到后方的战地医院去了，我们坐在尘土里，跟其他人一样等着进攻命令。
有谣传说，进攻将在2点开始。1点钟的时候，有消息从驻地传来，说有3名记者在北边被装甲运兵车打死，是塔利班头天晚上在塔罗甘附近设下的埋伏。1点30分，美联社一名记者摇摇晃晃地回到我们的营地，他的背部正中有一个子弹眼，正好被防弹衣上的钢板挡住了。2点钟到了，但很快又过去，只不过在部队里引起一阵不安的骚动。我们看见塔利班的一枚火箭很漂亮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之后在离它要击落的美国喷气机很远的地方无力地落下去。
喷气机升起来，消失在阳光里，之后在俯冲的时候又露出反光。它已经飞远了，侧飞着返航，此时我们才听到4枚美国炮弹呼啸着朝我们这边飞来。我们急忙蹲下，这是完全无益的一个动作，之后，一道烟幕之墙在半英里之外的塔利班阵线上升起，之后差不多立即就有4次冲击波朝我们扑来，跟小型地震一样穿过我们身体。
几分钟后，命令下来了，一名指挥官举起无线电步话机，好让部队所有人都听到。一名士兵开始祈祷了。就这么开始了。喀布尔就在南面20英里的地方，5年的战争现在就要到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