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就开始一塑料袋一塑料袋地把那些赖着不还的东西灰溜溜地送回去。艾艾喜滋滋地看着自己的资源慢慢回流了。我无法拒绝他的理由:我工作要用,我要用它们来做资料。艾艾比以前更狠命地搜集唱片和VcD,他越来越大的动力来自于工作的需要。他会把市面上所有新出来的有那么一点点意思的VCD一扫而空,他的存货以惊人的数量增长着,而我却越来越难以把它们骗到手了。我的耍赖撒娇开始不管用,工作以后的艾艾好像变得五毒不侵,美色当前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使完了这些伎俩,我就再也没有招了,于是只能作罢。
反正艾艾是变了,变得没有以前好玩。他很严肃,时常皱着个眉头,让自己看起来比我大了个七八岁。他的话越来越少了,并且渐渐地不再谈他的理想。他开始穿名牌、抽高级外烟,有一次我发觉他黑瘦的手指上竟然箍了一只戒指。这一点也不像艾艾。于是我就笑他:“艾艾你现在终于社会化了。”
在朋友们的聚会上遇到他,他会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沉默得连声带都快萎缩了。我嘲笑说:呦,连气质也越来越像个艺术家了。如果是半年前的艾艾,他是会有所反应的,他会说:你说这话算什么意思或者之类的,要么就从桌子的那一头伸出他的蒲扇大掌,在我的肩膀上重重捶上一记。可是半年以后的艾艾只是笑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讨厌男人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觉得这无非是为了掩盖浅薄或者紧张。而艾艾好像两种情况都不是,于是我就觉得心更没有底了。这张桌子的长度好像在拉长,我的眼睛看不清烟雾缭绕中的艾艾。
过去的艾艾是很随和的,他能够配合我开的各种玩笑,间或也自嘲两句;我时常到他住的地方去玩,堂而皇之地睡他的床,早晨起来又堂而皇之地使用他的牙刷和毛巾,再坑蒙拐骗地带走几大袋书。可是现在我再也不能在他的家里呆过半夜十二点以后。他对我说,他有女朋友了。
于是我和他那种自然而然的关系就随着他的这句话而结束了。我有一段时间一直都在琢磨这句话:他为什么要特意地告诉我他有女朋友了呢?又为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这么奇怪?是他觉得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亲热了,还是表示,看,其实我一直都对你没意思,你不要有什么误会噢!
我宁愿相信是前者或者什么都不相信。其实我一直都以为艾艾是喜欢我的,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我把和艾艾的交往始终看成是一个牌局,我小心翼翼地在朋友和超越朋友的临界点上精确度量自己的脚步,我隐隐有种胜券在握的感觉。但是,艾艾对我说了这句话:我有女朋友了。他翻牌了,结局马上见分晓:我输了,并且输得很惨。
我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女人。
在艾艾和我说了那句话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我是那么喜欢艾艾,但其实一直都没有发现的人是我。
我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欺骗。也许认为男女之间会有什么纯洁的友谊本来就是一个愚蠢的谎言。我在电话里恶狠狠地骂了艾艾一句“傻×”,就“嘭”地挂断了电话。
在那个时候,我已经和沈谈着恋爱了。可是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艾艾。我在潜意识里总是担心,我的实事求是会让我失去什么,况且在我奔向富婆生活的过程中我难免显得心虚。但是其实,没有及时翻牌只是让我输得更惨,仅此而已。在一对有感情的男女之间,他们应该永远保有敌人的那层关系,哪怕他们可以既是敌人又是朋友。
我对沈突然冷淡下来。对艾艾的失望重新刺激了我,把我从没血没肉没心没肝的富婆梦中刺醒了过来。我冲沈莫名其妙地发火,对着他大声呵斥。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会不顾一切地去把艾艾追回来,告诉他我是多么喜欢他。可现在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我真的失去艾艾了。
沈很可怜地一声不响地看着我,静静地等我把无名火发完。每一次和他发生争执,不管谁对谁错(其实多半是我错),他都会往我的电子信箱里塞一封主题为“原谅我”的E-mail,说很多好听的话,然后手执鲜花在我家楼下等很久。于是我又开始内疚了,我发觉我并没有权利这样做。我也有一个爱我的男友,我还能对艾艾要求什么呢?更别提无辜的沈了。
我发现爱情的烦恼真的能把人的意志打磨得烟消云散。在这段情感混乱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心思做别的事情了。我把自己固定在电脑前面,写了很多愁云惨淡的文章。我知道它们毫无价值,可它们还是从我的手里面“汩汩”地游出来,像一些透明的鱼。我终于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子。
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我见到了久别不见的艾艾,还有他的女朋友。那是个小巧白皙的女孩子,扎一个马尾辫,素面朝天,开朗健谈。她不懂艾艾的先锋音乐,也不懂诗歌,可是她很崇拜艾艾,她在艾艾谈艺术的时候瞪大本来就大的眼睛,很专注很仰慕状地静静听着,她的头抬得高高的,好像在往很远的天堂或者云彩什么的东西上张望,尊敬和喜爱像两朵活泼泼的大王花那样从她的眸子里绽放出来。我知道艾艾在如此丰盛的顶礼膜拜之前,心中一定是风光万道。所有原本讲给我听的话,艾艾都统统讲给了他的小女朋友听,尽管事实上那个两眼放光的女孩子并不太懂他讲的是什么。
艾艾向他介绍了我。她很认真地打量我,让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可爱。她对我说:“我听艾艾谈到过你。”于是我面露谦逊:“噢,是吗?”我心怀嫉妒目光异样,两只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姑娘,看着看着,就感觉自己的眼泪要不争气地出来了。
我的心情糟透了,那段日子里,除了艾艾,我什么都不想、也没法想。
我决定和沈分手。
关于结局、不算结局的结局
如果这是一篇小说,它就要有人物、有情节;有了人物情节,当然就应该有一个结局。我本来是想把我和沈的分手作为结局的,但是后来我发觉这并不能算一个结局。分手之后会怎样呢?沈会不会再来找我?艾艾会不会成为我的男朋友?以及我有没有可能和阿飞在什么场合之下相遇?我的生活在进行着,所以我的故事也应该进行着。
因此,给小说安排一个结局真是件有点残忍的事情。生活是一个由纷繁复杂的事件相互纠缠成的绒线团,这些事件的回声在时间的维度里重重叠叠。或者即使无风无雨、无声无息,也并不说明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当然,没有结局的说法,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那就是——死亡。安娜死了,爱玛也死了,茶花女的故事更是由死开始由死结束。这些悲剧女性都死得伟大或者至少死得很有警世意义。那么设想在我的小说里让“我”死去呢?
前一阵看报纸,读到了那一场协和空难。数据显示死了多少多少人没有给我太多触动——我是一个不轻易被抽象的东西感动的人;可是一对老夫妇的遭遇却差点让我掉了眼泪:这对清贫的教师夫妇在退休以后,拿出毕生的积蓄想出国享享清福,谁知却双双罹难了。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死亡就是幸福在即时的死去。所以我想,在小说里,如果写一个正在对幸福有所指望时的死亡是最震撼人心的了。所以故事的结尾是这样安排的:我和沈发生了争执,我要离开沈,我要找到艾艾并且告诉他我爱他。我又好像回复到了从前,不再在乎自己能不能富有;我想成为一名女作家,写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我要让艾艾喜欢我的文字,也要让自己在爱情里快乐起来。在我即将做出一个重大决定的时候,所有的目标和方向在我的心里突然都明朗起来,像沉闷阴暗的阁楼被台风“咿呀呀”地吹开一扇窗。
我的目光无限憧憬。在这个时候,沈推了我一把,我的身体就从十八层楼顶飘了起来。
我的生命将终止于这样一个有意无意的动作,它是沈做过的无数动作中的一个,可是它却从那无数个的动作中脱颖而出,让我的命运、让沈的命运从此变得不再一样。
我想沈不是故意的,在我的故事行近尾声的时候,我想把人——尤其是男人,都想得善良一点。我看见沈惊恐万状的眼神了,他想伸手拉我,但是没有拉住。
沈做了一个推的动作,于是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飘离沈的视线,飘离我所有虚幻或者真实的文字。
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喜欢一种飘起来的感觉,它是那么富于诗意,充满了自由而残忍的气息。在双足踏紧大地的时候,我的脚掌妨碍了我的身体。在死亡一刹那的界点上,我拼命吸进一口气,似乎想要把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吸进每一个肺泡。